北京是一片甲骨文
有些城市很容易走近
只要住上一段时间,甚至几天
就能轻松走进她的内心
北京,不行
北京的许多城墙很厚
胡同很深
许多大门
总是关得很紧
北京下次雪,或者飘场尘
都是新闻
北京,北京是一片甲骨文
无论我多么一往情深
仍有许多文字无法辨认
我在北京生活了二十四年
依然找不到她的边缘
北京的边缘很宽
多少次,在茫茫人海里
我会突然听到久违而熟悉的声音
那么近,那么真
回头找寻
却总也找不到喊我的那个人
但是这一切
并不妨碍我在这里扎根
并且会扎得很深
至今我仍操着浓重的乡音
与她对话
不知不觉已满头华发
到郊外走走
在城里待久了,就想到郊外走走
有时候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地
南北东西,延庆、平谷
怀柔、门头沟,都可以
也没有理所当然的借口
只是想去,就是想走,
想暂别那些鳞次栉比的高楼
随便到郊外走走
去吸口新鲜空气,看看蓝天
爬一爬不太高的山,探一次险
出一身汗
然后,吃顿偏咸的农家饭
顺便会一会多年不见的老朋友
再喂一喂朋友家的鸡
逗一逗朋友家的狗
最后盘腿坐上朋友家的热炕头
所有这一切
似乎是,又不完全是
我想去郊外走一走的理由
其实,我是怕我的心啊
因为在城里停留的时间太久
一旦出走
再也没有哪个地方愿意收留
柔软的部分
再冷酷的东西,也有柔软的部分
比如,铁器的锈迹
石头的裂纹
再柔软的事物,也有坚硬的部分
比如,嗓子里的鱼刺
眼睛里的灰尘
一棵树,柔软的部分是落英缤纷
一朵花,柔软的部分是芳香袭人
面对排列整齐的碳元素
我该以何种方式,连接这些碳原子
才能获得铅笔中软而黑的石墨
而不是坚硬而清澈的钻石
一个泰山压顶都不弯腰的男人
有时候会深深沉浸
比眼泪还轻
比黑暗更深的柔软的部分
乍暖还寒
我不喜欢缠绵和相互摧残
不喜欢二月和三月
乍暖还寒,最难将息的季节
不喜欢拐弯抹角,拉拉扯扯,啰里啰唆
这样的季节,我会生出浓密如丝的愁绪
比如,忐和忑,生与死
冷和热,悲与喜
秋风和茅屋,相聚与别离,以及
眼泪和汗水的交汇,白天与黑夜的苟合
一句话,必须鼓足勇气大声说出
你却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一首曲,需要淋漓尽致弹诵
你却犹抱琵琶,用红绫半遮住面容
一个字,完全可以势如破竹
你却总是犹犹豫豫,含在嘴里
像嗓子里卡了一根鱼刺
我喜欢彻底,全部,直接
不喜欢暖和寒交际,雨中夹雪,以及
败叶中的花朵,也不喜欢
无花之果,钥匙打不开锁
或者开了门,见到的不是想见的那个人
冷,就冷得彻骨,冷到心底
热,就在酷暑,再燃起一座火炉
我不愿意,每天出门时
不知道,究竟该穿厚的还是薄的衣服
宗焕平
人过五十
人过五十,应该深夜独自面壁一次
自己和自己说说话,或者
自己和自己下盘棋
其实,我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
只是深陷窄小的天地和琐碎的事物
而不能自拔
对身外之物有时候也患得患失
只是那面随身携带的镜子
让我从小养成了按部就班的习惯
连走路也小心翼翼
生怕一失足踩死一只无辜的蚂蚁
我是一个滴酒不沾的人
人过五十,却想酩酊大醉一次
或者生一场病,在医院住几天
甚至漫无目的地
到一个荒僻的地方远足一次
看看是否会发生奇遇
或者在穷途末路时
检验一下自己,这般年纪
还能不能独自涉过那条河去
再不行,就通宵达旦看场电影
或者是险象丛生的电视连续剧
从抽丝剥茧的序幕
到波澜起伏的高潮
不管第二天
上班是否迟到
人过五十,才幡然醒悟
短是比长更宽的东西
我和现实的关系
我沉湎于想象之中,又被它紧紧控制
我关上一扇门,它又打开一扇窗户
我义无返顾地准备往东走
它却让我停下脚步向西去
比如我写诗,写美好的诗,易懂的诗
可是我知道,现实往往并非如此
无论我以怎样的姿势前行或者站立
永远也无法逾越与它的距离
我和它时常这样沉默无语,紧张对峙
朝夕相处,却是一对不共戴天
或者冤家路窄的父子
情同手足,又往往背道而驰
其实,很多时候我也想心平气和地
与它交谈,与它促膝,并尝试
以叹息和低头来打破这种僵局
却总是苦于找不到一张合适的椅子
即使促膝,我们之间依然还是
一张嘴里的两排牙齿,排列整齐
却因为一种所谓的意义和价值
频频让嘴唇或者舌头遭受委屈
转过身去,我该如何表述自己的无辜
而真理,真理是什么呢
无非是一片被虫子反复蛀咬
偶尔反射太阳光芒的秋天的叶子
宗焕平 男,1964年3月生,上世纪八十年代读大学时开始读诗、写诗,中间停笔20多年,2013年恢复诗歌写作。诗歌作品散见于《诗刊》《人民日报》《诗歌月刊》《黄河诗报》《飞天》《北京日报》《深圳特区报》《青岛文学》等,多篇作品被谱曲演唱并朗诵。2015年参加深圳第9届“诗歌人间”活动。有作品被收入《中国年度优秀诗歌2015卷》等诗歌选本。现为新华社高级记者,新华社北京分社副社长。
微信:zuojiabao1985 投稿:zjbxmt@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