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床畔》中的故事发生在中国南方一座小城,时代背景跨越了“文革”后期、改革开放和新世纪。1976年成昆铁路建设中一位连长为救战士负伤,成为植物人。护士万红以优异成绩被选为英雄的专职护士,一当几十年。在教堂改成的医院里,领导和医护都把护理英雄当作光荣,后来又当作医院存在下去的资本,其实心里早就宣判了他的死刑。万红一见张谷雨就发现他们之间有着别人不能理解的神奇的默契和交流,她一直观察研究张谷雨的病情,坚信他有康复的可能……
对于这本书,严歌苓在微博里这样写道:“这是我一九九四年开始构思,重写了两次,去年才真正写完的小说。我十三年的从军生涯让我创作出万红这样单纯而理想主义的少女士兵,最后的校对稿,我是含着泪完成的。我爱万红,希望你们也能爱她。”
除了作家、编剧等大众熟知的社会身份,生活中的严歌苓也是一位体贴的妻子和操心的母亲。谈到对女儿的期望,她话匣子打开,声音变得愈加温柔,话里隐藏不住的兴奋和激动;谈到与亲人生离死别的经历,她的语气由开始的轻松转为沉重;谈到最想做的事情,她说希望与女儿、丈夫相伴去旅行,游遍名山大川,尽览山河美景。
作家、编剧、妻子、母亲,严歌苓每一个角色都认真扮演着,并尽自己的努力做到最好。
严歌苓
《床畔》曾三易其稿,你断断续续写了20年,是什么力量支撑你把这本书完成的?
我从一开始就觉得它是个好故事,对它一直抱很高的期望。跟我父亲和我先生甚至爱读我书的女朋友都谈过。父亲非常喜欢我的构思,但他给我出的主意让我第一稿有点误入歧途。写不下去的东西我一般不会硬写,我相信不断阅读好作品,不断对这个题材进行琢磨,最终能出世的作品一定会出世。第二次重写的时候,手边还有一部英文电影剧本在写作,不能专一,再说用第二人称写小说也很难,主要因为电影剧本使这篇小说再次搁浅。一直到去年才再次翻出所有手稿,全面重写。
你说“我跟万红很像,都有对自己信仰的坚持,我认为有信仰总要比没有信仰好。”你一直坚持的信仰是什么?为什么?
很显然嘛,我对文学是有信仰的,说那样的话就是参照我自己的经验的。我觉得就是文学的阅读和写作让我与世无争,对什么都可有可无,所以十分知足。如果写作得到任何成绩,我也感觉既在预料中,又是意外惊喜。
你受邀到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写作课,有人说写作得靠天赋,后天教不出来,对此你怎么看?你觉得自己是一个天赋型作家吗?你对高校设置写作课有什么看法?
一个人成为大作家肯定得有天赋。天赋就是超乎寻常的想象力,把想象的东西落实下来的创作力和意志力。假如一个有天赋的人又得到学院训练,在教授指导下系统读书,在同学的批评氛围里不断地进行写作实践,每天观察一些什么,写下一些什么,对照阅读经典和近当代优秀文学,再在一个批评环境里从感性到理性,再反过来,这肯定会有很大好处的。我自己的经历就证明了这点。
在你的作品中,你一直对生理残缺的人感兴趣,似乎残缺者存在着“铁皮鼓”那种异能,新作《床畔》也是此类,为什么热衷于这个主题?
首先《床畔》并不是一部写实主义作品,而是一部象征主义比较强的、超验的小说,不能按照写实主义的作品去理解。我也没有在所有的作品里对残缺的人感兴趣,应该说我对边缘人非常感兴趣。我自己也把自己看成是一个边缘人,作为移民,在别的国家居住,我都不认为自己是主流的。甚至回到中国,我都觉得自己也是一个边缘人。我记得写过《蜘蛛女之吻》的阿根廷作家曼努埃尔·普伊格曾说过,他从小就认为自己对边缘人更容易找到感觉,对主流的人反而恐惧。我觉得自己也有这种感觉,特别是当了这么长时间的移民,在包括语言在内的很多方面都不是那么主流的。正是因为自己处在边缘的社会位置,所以我更同情边缘人的遭际,他们的生活往往缺乏稳定性,缺少预见性,生活中容易出现戏剧性,这是他们让我感兴趣的最主要原因。
你创作的风格受谁的影响最大?
风格上应该说受了所有我喜爱的作家的影响,也可以说没受任何一个具体人的影响。我觉得一个孩子长大是否当作家,跟家里某个人有关系,比如我外婆就特别会说话,话都很生动形象。记得我童年吃饭总是把很多米饭粒掉在地上,外婆会说:皇姑啊,你是吃饭还是种饭啊?
你现在是美国国籍,常年旅居海外,你对祖国的情结?你觉得自己的“根”在哪儿?
我一年回国五六趟,有事儿就回来,不觉得什么漂泊旅居,倒是有点想把自己放逐到宁静的柏林,好让自己闭关创作。
曾经战地记者和军队生活的经历对你产生的最重要的影响是什么?
军队生活的经验让我写军人特别自信,满脑子都是军人形象素材,记忆里充满有关军旅生活的细节。上前线野战医院包扎所采访的经验,不就利用在《床畔》这部作品里了吗?
《床畔》中护士万红几十年如一日悉心护理她的植物人病人张谷雨,甚至多次拒绝了他人的求爱。在现实生活中,你相信这种爱情的存在吗?
《床畔》是不应该作为写实主义作品来读的。这是一部超验的、象征主义的作品。我当然不期待现实生活中存在万红和张连长这样的人,就像我不期待卡夫卡《变形记》里的甲虫出现在我们的现实中,或者追究君特·格拉斯《铁皮鼓》里的侏儒奥斯卡是否可信。
你怎样看待名和利?
名是最不可靠的东西,因为它是别人给你的光环,但凡需要别人跟你一块来完成的任何事,最好别抱指望。何况当代人记忆片段,什么都快餐,想建立永恒功名几乎不可能。我只想通过写我的故事,把我们的中文写得更好,让中国文字成为世界上古老语言里最美、最广泛被人接受欣赏的语言。
生命中你最感激的是什么?
感激命运使我得到一个好女儿。
对你而言,爱情、家庭、事业中哪一项是你最不能妥协和放弃的?
这几项都是相关联的,没有爱情,怎么能够持续这么长的家庭生活呢?没有家庭的大力支持又怎么能让我多年来专心专一地追求文学写作呢?所以爱情、家庭、事业不可能孤立存在。
你可以忍受平庸吗?
这要看怎样定义平庸。平凡不是平庸,平庸是会有很多庸人自扰的时候,平凡的人可以很快乐,快乐来自于独立知足,平庸的人可能常常是不满意的,但又没有能力改变使自己不满意的生活环境。平凡是正能量而平庸可能充满负能量。
你重读次数最多的一本书是?
我重读最多的书有两本,一本是曹雪芹的《红楼梦》,一本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因为这两本书都太丰富了,层面太多,似乎每个年龄阅读都有不同的体验,而且每次读都似乎留了有待于去更进一步了解、理解的空间。
你去过很多国家和城市,哪座城市与你的个性气质最吻合?你最想在哪个城市定居?
我目前觉得与我气质最吻合的城市是德国柏林。因为这个城市有非常深厚的历史,有大都市也有大自然,并且有非常漂亮的古老建筑。基本上就是在森林和湖泊里的大都市,有资本主义的因素也有过去留下来的无产阶级的因素,所以柏林是一个容纳量很大的城市。
你偏爱的运动方式?
我最喜欢的运动跟我的耐力有关。我爱长跑,爱好长距离的游泳。
你最欣赏自己的什么品质?
我很少自己欣赏自己,常常觉得自己是一个毛病很多的人。但是如果一定要说出一项令自己骄傲的品质,那就是坚韧不拔。
你如何理解幸福?
幸福嘛,就是知足:欲望小一点,能力大一点,给得多一点,拿得少一点,不计较。我觉得现在自己挺幸福的,常和家人在一起,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这些都是幸福的体验吧。
你最理想的一天会怎样度过?
白天自己绝对的孤独,下午可以有女儿和家人陪伴,晚上是很热闹的,有朋友来聊天。
一个人时怎样与自己相处?
我觉得自己和自己相处的时间总是不够,因为我想做的事总是需要大量时间,比如读书、写作、思考。对我来说,独处是必要的,一个人能独处才能创作出有独立思考的作品。
有没有一直想做但还没做的事?
我一直想和自己的孩子、老公一起去国内很多地方旅行,比如说九寨沟、张家界。一次我们一起去黄山,他们都很惊艳。我在人文风景和自然风光之间,当然更偏爱自然风光。因为我觉得中国的人文风景还没有真正地树立起来,很多人文风景都比较矫饰,不够自然。中国有许多自然景色优美的地方,比美国的黄石公园之类的著名景点要美很多。
你对故乡的情结?
我觉得我教孩子中文,教她背唐诗宋词,还有自己对中文的书写,都是出于中国情结,也是对故乡情结的一种满足。其实我这个人,应该说没有太深的故乡观念,更像是一个吉卜赛,从小就从一个城市到另外一个城市,从一个省份到另外一个省份,从一个国家到另外一个国家。但是我始终坚持用中文写作,其实中国的版图就在我的书写里。
至今难忘的童年经历?
小时候我有一次和哥哥一起坐火车去安徽见外婆。哥哥常年生活在上海,与外婆很少见面。因为火车误点我们到外婆家时已经天黑了。那天很热,外婆坐在外面乘凉,她说了一句“饼干都在桶里”,然后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晕过去了。那时我还小,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这是我第一次面临人在生死刹那间的变化,所以印象非常深。
你如何面对生活中人与人之间的生离死别?
我觉得亲人的去世是让自己最难平复的。因为这种悲伤不是当时一下子能发泄的。比如父母去世的这种悲伤,并不会一年一年淡化,而是在他们走了之后的时光里,我才逐渐意识到这种永远的离别是多么的悲哀、多么的绝情。
你对女儿的期望和要求?
我应该说是一个心理上不够健康的人,比如失眠啊,十四年前的躁郁症等等。我身体也不够好,是一辈子脱离不了药的人。我希望女儿能成为一个身体和心理都非常非常健康的孩子,比我健康,比我皮实,比我经得起摔打,不要像我一样遇事多愁善感,而是有非常坚强的心理。什么都不如健康和幸福重要。快乐是我最希望她这一生能得到的礼物。我还希望她长大后能中文非常好。
我对女儿还有一些要求,希望她可以避免我身上的毛病,比如我太大大咧咧、爱丢东西。一些心爱的耳环啊、项链啊,我都丢过。还有一些常说她的问题,比如说话的语气、在饭桌上吃饭的举止言谈,不要大声嚷嚷之类的事,其实自己是做不到的。每纠正她一件事,我就要纠正自己一次。在孩子成长的同时,我自己也在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