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墨香从我临窗翻阅着的一本新书中悠然飘出。这是我新近出版的诗集《牵手红月亮》。书中那一首首倾情小诗,似乎在呼唤我一个个渐行渐远的记忆。蓦地,我的手不由自主地停在了那一页——《悼恩师陈家善先生》!我情不自禁地把书捧在胸前,静默地抬起头来,凝视着窗外。
窗外,春雨蒙蒙,宛如一层细纱,轻轻笼罩着桃红柳绿中的一方小池。小池边那棵浓密的桃树下洒满了粉红色的花瓣,清风中婆娑的桃枝,仿佛要牵住新芽满缀的柳条,一同沐浴这悄无声息的纷纷暮雨。
啊!又至清明,又见清明雨!
我的思绪,穿越着诗的意境,透过雨幔,回到了两年前的那一幕。
那是清明节翌日,正是“清明时节雨纷纷”之际,我回到百余里之外的故里与几位清明扫墓的初中同学小聚,热情好客的玉华约我们在她家午餐。自然,我忘不了邀请我们当年的语文老师陈家善,我和玉华那时可都是他经常口授身教的文学“弟子”呢。
陈老师家距玉华家不到二十分钟路程,很近的,他走路来也应该很快。已经几年没见老师了,想和老师聊聊,更重要的是我还有一个心愿:把当时出版的诗集《舞雨》面呈老师,以期得到博学多才的老师的指点。
因为这次回故乡很匆忙,加上同窗们嚷着要我给他们去附近油菜花地拍照,便无暇专程登门拜访老师了。拍照返回,玉华告诉我,近两年来老师听力很不好使,走路腿脚也不灵便,已经很少出门了。这更加牵出了我对老师的牵挂,后悔不该打电话请他自己来。我想急切地见到老师,等不及老师亲自到来,便邀上两个同窗好友,去路上迎接他。
走了一半路,还没见老师踪影。“陈老师说马上出门的,怎么还没看见他?”我对走在身边的明前说。“这两年陈老师身体很差,前不久还心脏病住过院。”走在前面的振威告诉我。“就是,我那次看见他,他走路都很吃力了。”明前补充道。
我的心仿佛被揪住了一般,隐隐着痛——为这位在我印象中才华横溢、初中时代给予过我莫大帮助和关爱的老师!
“看!那不是陈老师?”振威叫了一声。正和明前说话的我,望向前方。啊!“百步蹬”上,一个佝偻着的身影,正战战巍巍地独立在细雨中,手里拄着一支拐杖,低着头,张着嘴……我仿佛听到了他的喘息声。
是陈老师!那个在我心中定格了几十年、挥之不去的身影!
我们急速奔上去,“陈老师!”我大声喊着,来到了他的面前。再一看,他手里拄着的,哪是什么“拐杖”,分明是一把雨伞!他是用雨伞伞把拄着,撑着地,艰难地走上了“百步蹬”的!你看,细细的雨滴浸湿了他花白的头发,顺着他消瘦而苍白的脸颊往下渗,眼镜镜片上也蒙上了一层浅浅的雨雾……
“你来了?”他望向我,笑容满面,一如记忆中当年在课堂上的他!
“陈老师!”我脱口而出,点点头,握住了他枯瘦的双手。
刹那间,我的大脑在飞速地运转,一幕幕尘封了四十余年的往事,如电影蒙太奇般地闪现出来:
初二时,我对看课外书着了迷,总想往学校图书室跑。一天,陈老师从学校图书馆借来了一本散文集《二月兰》,对我说:“你多看看散文,它篇幅短小,形散而神不散,你写作文也可以借鉴。”说着,把这本书送到了我的手上。接过书,我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从此,我更加酷爱作文了。
对我的作文,陈老师常常在中午午休时把我喊到办公室,为我面批。他说:“你是语文科代表,你的作文写好了,就可带动一批人。”他的面批很仔细,一字一句都要斟酌。而那时,我比较喜欢描写景物,可往往华而不实。记得有一次我在一篇作文里写道:一轮圆盘似的皎月挂在夜空,天幕上繁星点点……因为陈老师常常把我的文章当范文在班上念,这篇文章交上去后,我心里洋洋自得,心想,这篇写景的文章陈老师又会大加赞扬了。没想到,他在面批文章时,指着这句话对我说:“你这几句景物描写看上去写得好,但景物不合实际。”我一头雾水:写得这么好,错在哪儿啦?“今天天气好,又是月半,晚上肯定有圆月的,你去看看,月亮和星星是不是像你描写的一样。明天你再告诉我。”晚上,我特地仰望天空,哇!好一轮明朗的圆月,恰如圆盘!然而,并非“繁星点点”,只稀稀疏疏的几颗星星缀在墨黑的天幕上。哦!我的写景真的失真了!第二天,我把观察到的情况告诉陈老师,他笑了:“是吧,这就叫‘月明星稀’!”随后,他语重心长地说:“以后你要多观察,养成善于观察的好习惯,抓住景物的特点写,就不会出错了。”我十分信服地点点头。从此,我注意了观察生活,而这种观察大自然的习惯,一直伴随着我从事文学创作。
初中毕业,举行完毕业班会,在走出教室时,陈老师匆匆走向我,说:“你报考了师范,要有工具书的。来,跟我走,我们去新华书店。”从我们学校到城区新华书店要走五、六里路,还要坐轮渡过河。来到书店,他挑选了两本书:杨朔的散文集《东风第一枝》和《汉语成语小词典》,递到我手上说:“小学教育比中学教育更重要,你要在师范打好基础,课余也写写散文吧!”顿时,一股暖流涌遍了全身:这是老师的重托啊!我岂能辜负?怀揣着这两本书,我踏上了师范求学的征程。后来,我从师范到专科再到本科毕业,这两本书一直不离不弃,当我当上一名中学教师后,我把当年陈老师对我的厚爱,精心地“复制”给了我的一批又一批学生……
陈老师也酷爱文学创作,尤其是擅长写快板、歌词、小戏剧,我在师范时,他还把他写的《祝酒歌》寄给了我,从他身上,我得到了文学创作的启迪和力量。
在他的影响下,我在做好一个老师的同时,也一步步走向文学创作之路。退休后,出版了四部文学专集、主编了一部土家族民歌集。当我的两部文学专集先后获得丁玲文学奖时,我最想说的就是:“感谢您,陈老师!”
因为陈老师为人谦逊,这感激的话我一直没说出口。倒是他对我这个学生赞美有加。记得两年前那个清明雨,我把我的诗集《舞雨》送给他时,他对坐在他身旁的玉华说:“这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我的学生就是比我强!”那时,我真想说:“不!老师,没有您的指引,也就不能实现我的‘作家梦’!”
……
思绪在飞扬,当我收回思绪,定定地看着我的恩师时,感觉到他如一尊雕像,默立在清明雨中,是那么的神圣!“快走吧!他们在等着我们呢!”振威在催了。我和明前搀扶着老师,慢慢向玉华家走去……春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薄曦初露,映照在老师和蔼可亲的脸上,我似乎又回到了四十几年前的初中时代!
谁能想到,两个月后,从玉华那里传来噩耗:陈老师因心肌梗塞已于几天前离世了!啊!我异常震惊,亦万分哀痛,我为没能在陈老师弥留之际见上他一面而遗憾!
好在,我留下了清明雨中的纪念!
眼下,又至清明,又见清明雨!此时,两年前伫立于清明雨中的“雕像”,又一次唤起了我对先生的缅怀!我仿佛看见,先生正拄着“拐杖”,拿着厚厚的一本书,笑容可掬地一步步向我们走来……
(本文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