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前我悄无声息地回到家乡,为的是给母亲一个惊喜。
当我突然出现在母亲和哥哥面前,他们喜出望外。不一会儿,母亲从卧室拿出一个小包来,并不住地说:“你看看,是不是真的,我可能上当了吧。”打开小包,一对闪亮的银手镯呈现在我面前,原来母亲买了银手镯。我拿起一只细细端详,这是一款老式的蒜薹杆实心银镯,粗粗朴拙的圆环没有花纹,连接处三圈小圆环光滑细腻,没有如今首饰行里出售的那些精雕细刻,龙凤呈祥的美丽图案,倒显现出特有的厚实古朴气质。我赶紧说:“妈,你买的呀?是银的!只要是你买的,我就喜欢,它就是无价之宝!”
说起银手镯,那是母亲多年埋藏在心底的一份无奈和歉疚。
五十多年前的母亲,是心怀梦想、端庄漂亮的白衣天使。她是礼县卫校首届毕业生,分配到小镇卫生院工作。当时母亲虽已为人妻为人母,但青春年华的母亲文静娴雅,高挑个儿,白净的皮肤,修长的胳膊,光洁的手腕戴一对银手镯,整日她像一只快乐的白鸽,不知疲倦地飞在医院的角角落落,给伤病者带来体贴和温暖,悉心照料孤寡老人和孩童,深受大家的喜爱。一对银手镯在举手投足间晃动,发出的清音如琴似筝,又如天籁之音。
她热爱自己的工作,由于人员少,一人承担几项业务,既是西药主管,又负责治疗室,还兼职出纳。有时晚上遇上急诊,忙完工作,已是次日清晨,出了病房,大灶师傅已端出热气腾腾的馒头……多少次母亲把姐姐哥哥锁在屋里去上夜班,匆匆忙忙给孩子做完饭自己顾不上吃一口,就被喊到病房。有一次当她深夜回到家里,看到哥哥手里还端着小半碗馓饭早已冰凉,睡着了。她忍不住流下泪,孩子没吃,她也无心再咽下一口,就含泪搂着睡了。
虽然工作忙碌辛苦,但母亲无怨无悔,将自己的满腔热情都投入到工作之中,每年她被评为优秀工作者,戴着大红花光荣地出席全县表彰大会,曾作为先进团员代表,在新修的大礼堂上台发言。
母亲曾在盐官卫生院、白河卫生院、礼县病院工作。后来国家政策调整,要求医务人员下更偏远山村,母亲被派往到白河池边村。当时父亲常年在野外工作,修桥铺路,无暇顾及母亲和孩子。母亲已将二姐寄养在外婆家,一人带着我们兄妹三人,无依无靠,常常将我们寄在老乡家。后来因为我们弱小多病,令母亲六神无主,心急如焚。她和父亲商量,想把大点的孩子送回通渭老家,让奶奶帮忙带,可是因为叔父家也是多子多女,奶奶无能为力。万般无奈下,母亲遵从父亲的决定:放弃工作,回家相夫教子。如今想来,母亲面对人生的抉择,离开她热爱的工作岗位,她是多么的不甘和无奈啊,从此母亲摘下了那对银手镯,连同心中的青春理想一同压入箱底,默默承担起家庭的重担。
两年后,我们被下放到农村,父亲几十块钱的工资,应付着一大家人的吃穿用度,那种窘迫和拮据可想而知。在村民眼里,我们是“外来户”,没有田地没有工分,又因为父亲有工作,又是他们眼里的“富户”,所以,大姐在学校常受奚落。母亲听邻居说村长给儿子娶媳妇,到处在打听银手镯,新媳妇要一副银手镯才同意结婚。母亲拿出压在箱底的手镯,细细端详,轻轻抚触,瞧半天又放下,心底的不舍和对美好往事回忆像奔泻的河水,从心底汩汩流淌,几番犹豫,最终母亲还是卖了银手镯,用那得来的二十块钱,给尚年幼的我扯布做了一个崭新的小花被,其余补贴了拮据的日子。
后来母亲听说新媳妇非常满意并喜欢那对漂亮的银手镯,母亲也稍稍欣慰,她的心爱之物与另一个女人肌肤相亲,被她喜爱和佩戴,也是一种安慰。
当我们长大成人,一个个展翅飞离母亲身边,社会上也悄然兴起佩金戴银的时尚,我们姊妹都戴上了自己喜爱的首饰。偶然一次,母亲说起她曾倾心热爱的工作和青春年华的往事,以及那双曾经拥有的银镯子……当即,心直口快的我随口埋怨母亲:为何要卖掉银镯子,咋不留给我们做个留念呀?却一点没体会母亲当年那千般不舍万般无奈的犹豫和生活的艰辛。
那是母亲的心爱之物,是母亲美丽青春和辉煌岁月的见证啊!那天我有口无心的一句闲话,在母亲的心里,却如沉沉一锤,敲打在母亲本来脆弱愧疚的心坎上,成了母亲心头的结。她常自责地说;“我咋没想到留下来给你们做个呢?其实那时不卖也能过啊!”这样的想法隐隐纷扰着母亲的心。
几年过去了,我淡忘了曾经的戏言,母亲却一直在寻找,寻找当年那种实心蒜薹杆的银手镯,那种古旧的式样已很少见。母亲几次打电话问我,说要给我买银手镯,我都一口回绝,怕母亲花钱,怕母亲买的式样我不喜欢。尽管姐姐给母亲买了玉镯,我也给买了金戒,却从没想到给母亲买一对银手镯,以了然母亲多年的心结。作为女儿,自认为心细如发,我们却没有帮她实现多年的缺憾,完成她心底的那种心愿,我不由心生愧疚!
听母亲说,外婆的娘家三爷是解放前县城有名的银匠,在衙门口开着银铺,家境殷实,就连外婆穿的小肚兜的链子也是银子的,长命锁银项圈、银钗银筷、头簪手镯,应有尽有。后来外婆的父亲不幸早逝,她的母亲改嫁后,年仅八岁的外婆经历了民国十九年震惊全国的河北军阀血洗兰仓的“屠城事件”,家中的财宝被土匪抢劫一空,从此家道中落,外婆一生清苦,也没有给母亲留下半点金银首饰。母亲的那对银镯子是她自己在老银铺里买的,那是母亲年轻时爱美的见证,也是母亲生活中的信念,一种坚硬得像银子一样质朴隐忍的精神。一对银镯子,像两只双栖双飞的鸟,曾经美丽着母亲如花的笑靥和不悔的青春岁月。
我和姐姐各佩戴了一只母亲千寻万觅为我们买到的银手镯,我们在心底向母亲深情相告——“妈妈,谢谢您!我们会永远珍藏!”夜深了,舒心地躺在母亲身旁,我还在摩挲这只漂亮的镯子,倾听着母亲与镯子的故事。
这只朴实平常的手镯,像一种永恒的信念,这平民化金属,亲和朴素不张扬,无论是华衣还是素服与之相配,都相得益彰。它色泽优雅安静,一如母亲的人生,简单、随遇而安,如停靠在波澜不惊的港湾里的船舶,闪亮着真实的幸福,泛着纯纯的光泽,仿佛母亲走过的路,不是那么遂心如意,却在磕磕碰碰中历练出生活的本真。圆圆的弧,堆积着满满的爱,像思念的满月,没有奢华,没有喧嚣,静静的,不张扬,内敛中蕴含着世事沧桑。
从母亲黑发如漆到鬓染白霜,铅华洗净,它是岁月的洗礼与考验,在一次次与磨难的搏击中,在日复一日的养育儿女的辛苦中母亲将她深深的爱,月亮般绵绵情怀倾注到孩子身上,为我们的健康成长,牺牲了她的事业,献出了她全部的心血和汗水。一种感动顷刻间穿透我们蒙昧的心灵。母亲自己曾经写了苦难经历的文字,我和姐姐受到极大的震动和惭愧,从而使我俩受到启发,对文字有了一点点灵性,这应归功于我的母亲。是她的聪慧和善良,无私和面对生活的负累要强的个性,传承于我们的血脉,是她的品质丰盈了我们的思想和躯体,让我们在前行的路上义无反顾。
如今,母亲自己圆了一份愿望,弥补了遗憾。就让这只银手镯陪伴我未来的日子,让母亲博大的胸怀之光照亮我前行的路,也让我们有力的臂膀撑扶和温暖耄耋之年的母亲今后的岁月,让她坚韧细腻的心灵无所挂碍,依然灵动坦然。
文|王小燕
王小燕 笔名梦妮,甘肃礼县人,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世界华文作家协会会员,《西狭颂》文化促进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散文选刊》《兰州日报》《甘肃地税报》《世界华文作家》《陇南日报》《陇南文学》等。有作品收录于《新语文》《美丽礼县》《流淌心底的歌》《感恩与铭记》《山水同谷》等,并多次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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