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诗为体 格高情深
——读金立安新诗集《飘雨的日子》
上海王舒漫
一切优秀诗作,都离不开手与心,以及反射的“镜”,离不开无形纳万境的象外之象。诗为何物?诗就是美、是真,是你和我!“美是一个必要的关联物和任何目的以外的目的。”早在法国人马利丹说这话之前,我国汉魏两晋诗人和学者对美作为“诗的必要关联物”已有论述:“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陆机《文赋》)“诗赋欲丽”。(曹丕《典论·论文》)从审美视角观诗,诗之所以为诗,其生命力、人格魅力,其精神、思想的纯真,其灵魂的纯净,第一本性就在于美,离开了诗美的关联,诗既不复存在,也无从说起。
文如其人,或风格即人。诗家金立安从来就是十分真挚之人,他秉性纯良、学养深厚、诗风质朴、境界高华,充满着创造精神。在我看来,书香门第出身的他,始终保持着笃学尚行,是新旧诗体兼擅的两栖诗人。回观他的诗思历程,自十五岁青葱少年开始诗文,坚持笔耕不辍,托语通心,至今六十甲子,近半个世纪的苦吟精神令人感喟。新诗集《飘雨的日子》正是他学养丰沛的证明与体现。人品决定诗品。人的精神向度决定了作品的维度。诗不拙、不真、不美,就没有高度。换言之,脱俗者,其诗方能达到高境。世界上从不缺乏写诗之人,缺的是有风骨、有思想的“真”诗人。
诗言志,歌永言,意味隽永。新诗集《飘雨的日子》共分九辑。每一辑都蕴含着诗人的精神生命以及诗美人生的真实观照,可读性与艺术性跃然纸上。以《小鸟飞》为例:“在晴朗的白云下面/在无边的原野之上/有一群小鸟/正向着远方飞翔//望着那鸟群远去的后影/勾起我长久的思量/无限难以用语言寄托的情感/随着这鸟儿一去远方”。这首诗有很强的画面感,叙写生动,语少意沛。白云下面,无边的旷野,一群小鸟向着遥远的天地交界处翱翔。望着那小鸟远去的背影,一句“勾起我长久的思量”。一种心与灵魂搀扶揉在云中、风中,瞬间永恒的感觉油然而生。作者将心中泛起的涟漪及难以言喻的情感如涓涓溪流汩汩涌出。然后,随这鸟儿一去到了遥远的彼岸。一幅诗与远方的动态画面徐徐展开。寥寥数语,层层布景,诗味浓郁,值得品味。
《小鸟飞》没用一个大词,也未将小鸟飞翔的姿态、空中盘旋的动作描为铺垫,但字字珠玑。值得一提的是“后影”一词,凭意象行诗,十分巧妙地将景象结构的外延拉长、拉深,视域宕出了余味。象有动势,便有张力。在这片无边的原野之上,小鸟飞翔背后,是寻找新的栖息地,还是生命的自由迁徙?这是作者通过设置一段留白,成就的一幅立体动态画面,给读者更大的想象空间,而诗情则融注于想象之中,细细品来更见艺术魅力。
作为美学范畴,诗境与物境、情境并举,称为三境。如何呈现?下面走向文本,从更深的层面神游诗海。“窗外,山上的一群孩童/跳着、叫着、笑着/带纯真的童心/送彩色的希冀/飞向天宇//“上天了!”/孩子们一齐望着天空/牵风筝的小姑娘/不住地摆动着粉红的自己/风,弹奏绷紧的弦/弦上,迸出玫瑰色的乐音//阳光撒在他们身上/透着融融的春意/那干枯的草丛下面/明灭着朦胧的记忆/生长出淡淡的绿”。(《风筝》)这首诗质朴而有质感。一群孩童,一个牵风筝的小姑娘。一个场景,一个镜头,一个叙述,是另一种朴素无华,有如实道来的味道,简洁雅丽,但却浓缩得全诗连一个多余的修饰性形容词也没有。随性创作的诗性思维、精神力量,其功夫在诗外!我想,这应该是诗人独具的艺术风格和魅力。风筝是有色彩的翅膀,是初心、理想,这些都为寄托人生、延伸纯真的意象。诗中有慨叹、有希冀,有或明或灭着朦胧的记忆,又有祈望这种记忆生长出“淡淡的绿”。从“窗外”到“天宇”,通过朴素的想象对人物、事物、场景,作了越脱式组合,或远或近,或仰或俯,每一个视点都有不同的角度,景虽不同,意象却一脉相承。诗人将意象、意境,用质朴的语言营构投射出天人合一、向往自由自在美好生活的场景。能有如此艺术感染力,心灵保持永远青春,才是这首诗的真正内涵。
让我们的思绪转向“比量”思维活动中来,这首《星火与街灯》以对话形式,给人耳目一新的认知。“天上的星火熄了/街上的灯火明了//星星不服气了/话怎这么讲//街上的一点灯火/怎与我比光亮//街上的灯火笑了/笑你多不自量//我有乌云遮挡/看你能怎么样//怎奈星火远了/穿不透云遮拦//街灯对着行人照啊/谁不夸亮堂堂//星火悄悄近了/大地都白亮亮”给我眼睛一亮的是末句,我的视觉第一现场感,仿佛诗人就是持光的人,心中有光,窗外有光。这首诗象征手法运用得极好,它朴素、纯净,真切而明朗。读之引起广阔联想,具有细致、精微、幽深的艺术感染力,使作品获得发人深思的美妙境意。这个“星火”象征什么?它象征一种光明,一种间隔,一种阻碍,一种困难,一种决心,一种觉悟。景外之景,不是虚妄,内涵明确。它是最核心的感召力!
任何一部作品,它的思想性与真实性总是不能分割的,愈是深刻地反映生活的真实,它对读者的启示愈大。透过“星火与街灯”,我们看见了两种人:一种秉烛持光之人;另一种目光短浅、漠然、世俗之人。在象征性形象中,包含着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和微光牵引我们向前。
有一种诗人追求具有“象外之象,象外之景”的幽深、悠远之境。比如唐代诗人刘禹锡《乌衣巷》根据燕子栖息旧巢的特点,采用象之外将古今几百年之间由一只飞来的燕子作连接,景与象之上,妙在境像之外,可谓匠心独运。优秀的作品都会有触点,谁触碰到谁拥有。下面我们来看《南湖的冬季》:“冬季的南湖那么清澈/对岸的楼影安详地倒着睡/湖面像一面镜子/映照着世间的真善美//一只娇小的野鸭/游进我的视线内/没有伴侣,独自戏水/只有我的心紧紧追随//看它潜入水下/留下的圈,慢慢外推/又从另一个地方冒出/制造另一个标准的圆//也许这正是它的生存方式/给我的感受却那么美/这幽静中平添的一份动感/我的心竟有点醉//野鸭啊,在你的眼里/我是否那么亲切/为什么我不能打理些事情/让世间无限明媚”。这首诗恰如其分地碰撞出漂亮的水花和涟漪。诗境恍如画境,我感知诗人的心如一面镜子(湖面),照见自己,照见一只娇小的野鸭,照见一个标准的圆,照见世间的真善美。诗家立安诗书满腹,有理想,有抱负,但现实却不可能事事圆满。即便如此,他依旧不问浮躁,只需耕耘。事实上,心里没有风景,灵魂就会衰老。不说这首诗语言多么精妙,感觉诗中抱着“标准的圆”,正是一种风骨,真诗人的精神风骨。我愿意毫不夸张地说,这首诗可以列入当代诗坛精品中最“真”的诗!
人在爱中最高尚。人生的色彩是璀璨夺目的,而诗家立安生命的底色神妙而永恒不变。诗与情,情与爱,爱的真、善、美,节奏美,哪个更能温暖人心?你说了算,读者说了算!
有一种爱,没有香软,没有风情万种,只是美到令人忧伤,适合静静地独白。《云》这首诗写得如此炽热而迷离:“张开幽幽的心扉/拥抱轻轻的彩云/我遨游蓝蓝的天空/送来温馨的爱//你抢走了我的心/醉人的云,这/是一个迷人的事实/一场断肠的梦”诗人通过设置一些逼真的场景,选用精当的词语,来表现自己的孤寂与凄迷。一个“抢”字,写爱不见爱,可爱而不得,千般不舍,万缕牵恋的情致却表现得淋漓精致,但用词的色彩清淡,情调清淡,淡淡的清愁,淡得别致;意境远,想象远,诗味远。通过造境,使诗的意境含蓄淡远,“一场断肠的梦”,平添了最忧伤的深情。
朱光潜认为诗人的表现欲来自于情感。简单的语言很能激起共情,洋溢着生动的气韵,同时散发着生命特有的芬芳。“想你/话儿压在心里/一个人的时候/哼上一支小曲//想你/思念跑入云里/云儿舒卷的时候/我只默默叫你//想你/心儿串在诗里/亲吻你的时候/每回又是梦里//想你/又怕见你/见你的时候/我又只说天气”。这首《想你》既直抒胸臆又婉转深情。每一小节的“想你”叠相映出,一经拉开诗境全开,自然而然地激起一连串爱的缱绻,情感的暗流汹涌澎湃。暗示的意味更深、更浓。当我们的思路走到这里,再读《想你》突然会想到刘半农《教我如何不想她》,是不是有异曲同工之妙?我笃定,激起遥远而深入的回声一定有的,诚如穆木天所言:“诗的世界是潜意识的世界。”
一个优秀诗人,他的爱,他的精神生活都会与时代的精神生活息息相通。基于此,只要是好诗,它通过自我的认知,爱的能力,不可避免与时代精神、生活的某个侧面产生共鸣和同理心。诗从孤独中走来,诗者从孤独中精神流放。“漫长的夜啊,/为何让我永远等待/爱人啊,/何时才让黑暗走开”。(《让人生重新洗牌》)诗为心声。这一小节除了记录物理时间,更重要的是锻造时间的现场感,使其内化为心理时间。通过“浑身长满孤独”到“泪水从眼里轻流到心的沼泽地带”时间的穿透,不同方位和视角,从抽象到具象袒露自己心声,这是一种强烈的突破。
列夫托尔斯泰说:“越是诗的,就越是创造的。”所谓创造,从本义上讲,即是不重复。诗的创造,从外在形态既要求不重复别人,也要求不重复自己;从内在本质看,则要突破审美规范,创造奇美。诗必有根,语言必有根。《飘雨的日子》这首诗很显然是这本诗集的主题诗。严格地讲,《飘雨的日子》不仅是一本诗集,是诗家立安的心路历程、诗意人生和独立生命的终极追求。而诗家立安本身就是一首大诗。在这里,让我们再次切回这首“飘雨的日子”,可以看到诗人试图将作为语言艺术的诗歌让诗的语言回归本色。
虽然语言质朴通达,可我已然会被这样的无华深受震撼。不但是被诗家深邃的思想折服,被他的率真和隽言展现出一个真实的内心世界所感动,更是为他能切开自己的血脉,坦然面对世界,面对当下,且纵横驰骋。这是一种勇气,一种智慧,一种能力,是才情充盈,是诗性的思维,也是一种远志。更是一位写“真”诗的作为。愿诗家立安一如既往地保持诗之道淳朴,致力于汉语诗歌的审美而灵飞。
2024年7月18日于上海漱月涌泉轩
(责任编辑: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