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是海洋大国,海岸线总长度达3.2万多公里。从曹操的《观沧海》开始,海洋便成了历代诗人的歌咏对象。到今天为止,海洋诗已有了相当丰硕的创作成果,在当代诗坛闪耀着特殊的光彩。大量的海洋诗佳作,既为后来者提供了丰富的写作范例,也对后来者的书写构成了巨大的压力。在当下海洋诗的作者队伍中,张于荣的写作经历并不长,他应当充分感受到海洋诗写作的压力。难能可贵的是,他把这种压力转换为动力,在中国当代的海洋诗写作中开辟了新的途径,诗集《入海》的推出就是明证。
在《入海》之前,诗坛上已留下了像普希金的《致大海》、舒婷的《致大海》,以及诸多的海洋诗人的作品。其中大多是浪漫主义风格的作品,诗人面向大海,敞开自己的胸怀,写出自己的感悟和心路历程。这种写法成了海洋诗写作的主流。张于荣明白,如果自己也按这种路子写下去,很难超越前人。他根据自己的人生经验,借鉴西方“陌生化”诗学理论,把海洋生活的现实与陌生化手法结合起来,辟出了海洋诗写作的一条新路。所谓“陌生化”,实质在于不断更新自己对世界、对人生的陈旧感觉,使自己从狭隘的生存环境中解放出来,摆脱传统的思维定势的制约,造成语言理解与感受上的陌生感,使那些现实生活中为人们习以为常的东西变得陌生,对语言形式的理解造成难度,从而获得一种新的意义、新的生命力和新鲜的语言感受。这种源自俄国形式主义的“陌生化”的诗学理论,其实并不神秘。我国古代诗论家也有类似的表述,清代的诗论家沈德潜曾论述过“生”与“熟”的关系:“过熟则滑,唯生熟相济,于生中求熟,熟处带生,方不落寻常蹊径”(《说诗晬语》)。这里的“生”其实就是“陌生化”。
张于荣在《入海》中运用了“陌生化”的手法,与其说是他有意识地搬运西方“陌生化”诗学理论,不如说是他在丰富的海洋生活经验基础上写作的海洋诗与西方“陌生化”理论的暗合。张于荣说:“我试图找到适合自身多重面影的表达,有跳跃,旋转之力,努力将海洋题材的日常化写作与陌生化写作结合起来,尽量发挥自身优势。比如《入海》的第二辑‘闽南风’全都是写箬山渔村风土人情。关于捕捞许多陌生化细节描写,真实的陌生,对我而言是真实,对读者而言是陌生的,这是我体会到的陌生化日常写作的美妙之处”(《作者自叙》)。与在海上观光者的姿态不同,张于荣的生命是与大海联系在一起的,他工作在海港,创作的基地在海港,他长期关注的是“三渔”,即渔业、渔区、渔民,他与船老大和渔民打成一片,与他们一起体验到后工业化时代“三渔”的遭遇和出路。基于对渔业、渔区、渔民的透彻的了解,他写出的关于渔船、关于捕捞、关于渔民生活的细节,对他以及当地的渔民来说,是熟悉的、真实的,但是对于只远眺过大海或者只阅读过《致大海》一类诗作的读者来说,却是陌生的。比如读到诗集中对“黄鱼汛”的描写:
三十七只小舢板从乌郎鼓船上爬下/如扇展开/大小船上梆手们执棍待命/阵势宏大/令旗一挥,梆声齐鸣/一声又一声/黄鱼头骨倾斜/颅内滚珠无序游动/渐渐昏迷的海面/如悟空头上紧箍咒/令旗狂舞/白鳔吐出,梆声和呐喊声淹没/垂死之躯激荡万千金色波浪/舢板悬浮/船队缺口处/四角吊起,手巾网倒扣天空/漏网之鱼在梆声中死去/耳石难以敲醒大海/敲罟声远去/共振尚存/浮头鱼不绝
(《捕捞:洄流泛着鱼骨的鳞光》)
这一小节逼真地描述了“黄鱼汛”中捕鱼景象的紧张激烈,气势雄伟,震撼人心,不过,诗人描写真实的捕鱼过程时选用了“乌郎鼓船”、“梆手”、“白鳔”、“手巾网”、“耳石”、“敲罟”等词语,对于不了解海上捕鱼过程的读者来说,产生了一定的陌生感,这是一种新鲜的刺激,即使对这些词语缺乏理解,但并不妨碍读者对捕捞过程中显示的渔民与大自然搏斗的精神产生钦佩之情,对诗歌最后诗人发出的“活着的鱼是人的前身/活着的人是海里的鱼”这一哲理性呼唤产生共鸣。
再如《对话》这首诗,陌生化色彩也十分明显:
——为什么画鱼 ?“油彩或许能使鱼新生。”
——画得如此逼真 ?“鱼的今生就是我的前世。”
——为何画上网 ?“鱼伏击了洄游,投网之鱼。”
——有何感悟 ?“你看到是表面光鲜,我是无能为力的欣然接受。”
——鳞光闪动,鱼眼圆突,这可是一道美味 ?“鱼已无话可说,除此全都是欣喜。”
这是虚拟的一段与画家的对话,这种特殊的对话内容,以及所涉及的与捕鱼相关的专业性话语,造成了一定的陌生感,但是在这段对话中显示的“鱼的今生就是我的前世”的人生感慨,却深深地击中了读者的灵魂。
张于荣把诗集的名字命名为《入海》,是颇有深意的。一方面这表明了诗集所写的内容涉及大海;另一方面则是表明作者对海洋诗写作理解的深入,在他看来,海洋诗的写作范式正在发生变革,其书写对象正从过去视野中、想象中的大海,转变为在场的、身体的大海,诗人只有“入海”,才能获得真切的身体经验,才能追随大海的精灵,为海洋诗的写作带来新变。正是基于张于荣对海洋诗本质的深刻理解和坚定的信念,我对这位诗人未来的海洋诗书写充满期待。
2023年4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