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的植物长得各式各样,它们的果子也各式各样。我写的人,也各式各样。”75岁的秦秀英,或者称秀英奶奶,只上过一年半小学,最近出版了她的第二本书《世上的果子,世上的人》。
20种植物和20余位亲友故人,从秦秀英不愿放手的记忆里走出来,互相交织,勾勒出内蒙古河套平原60多年来的生态和历史——这是秦秀英的儿子吕永林和儿媳芮东莉从母亲的文章中读到的。
秦秀英自己呢?她关注的是土地里长出来的植物,植物结的果子,关注身边在不同时间经过的一茬儿又一茬儿的人。
秦秀英出生于1947年,在40多岁之前,一直生活在农村。对于没有“退休金”的农村老人来说,依靠儿女养老几乎是唯一的方式。尽管她有一些收入,也有自己的房子,但吕永林发现,母亲总有一种无意识的“看儿女脸色”的状态——她想买什么不会主动要,等儿女开口问才说;生病了就忍着,等儿女发现了才去医院……
“我不愿意看到母亲从身体和心灵两个方面都在衰老,而且因为收入和文化层次的原因,她的衰老速度会远远超过城市里的老人。我们子女要做的就是和时间争夺母亲。”吕永林说。
从识字无多,到能写能画,再到能用电脑打字、写书,这样一个艰苦而华丽的蜕变过程,源于吕永林与芮东莉的一个“创造父母”的尝试,更源于秦秀英骨子里那股坚韧顽强的劲儿。
2007年,秦秀英第一次来上海,到已经定居在这里的吕永林家中小住。离开了广袤的河套平原,缩进城市高层建筑的一个格子,她之前的所有生活经验和生活技能都需要重启与更新。除了做家务,秦秀英不知道还能做什么。白天,儿子儿媳都去上班,留给她的就是一个更大的空白。
2011年,作为国内最早的自然笔记倡导者之一,芮东莉正在做自然笔记的创作。于是,夫妻俩就让在大城市“无所事事”的母亲跟着一起做——用手绘的方式给大自然做记录。秦秀英已经几十年没有握过笔,一开始她的手是颤抖的,但画着画着,写着写着,手就定住了,也许,是心定了。
“如果大家能亲临婆婆创作的现场,目睹一位鬓发斑白的老人,左手执笔画画,右手执笔写字,双手开弓的架势,就更加不会怀疑她的执着和毅力。”芮东莉说。秦秀英是一个左撇子,在十几岁时短暂的读书生涯中,按照老师要求,逼自己用右手写字,并将这短时间内习得的能力记了几十年,直到60多岁重新提笔。
2015年,秦秀英出版了第一本书《胡麻的天空》,7年后,有了这第二本。如果说《胡麻的天空》是让每个人怀念和重新认识母亲的书,那么《世上的果子,世上的人》就是一次“开垦母亲生命的原野”。秦秀英写人,不像专业作家那样交代前因后果,更像是地里的庄稼、滩上的走兽,总之就是消失了,没有结局。
上了年纪的人喜欢回忆,秦秀英也是,但她的过去并不那么愉快,反反复复对儿女絮叨苦难,吕永林听多了有些不知所措,“一方面的确不喜欢反复听,另一方面,我也想让母亲的讲述能够从苦难中超越出来,找到一些美好的事情,将痛苦或者覆盖,或者修复”。
秦秀英的四妹是一个极具悲剧色彩的人物,秦秀英每次回忆总不免悲伤。在创作《我的四妹妹》这一篇时,吕永林和芮东莉都很怕母亲把这种情绪带入写作,走上一味诉苦的“老路”。于是,晚饭后,他们就让她把白天写好的内容拿出来讨论,如何写出四姨的温婉和美好,如何抓住造成她悲剧命运的原因。在近一个月的反复讨论中,秦秀英改了又改,最后定稿。
自从到了城里住,秦秀英再回老家,就有了“采风”的意味。她会告诉儿女,这次回去又看见了什么新鲜事物,她已经习惯以一种新的视角来打量自己的世界和生活。她还开始收集一些自然物,比如废弃的胡蜂巢、漂亮的死天牛……
《世上的果子,世上的人》中的大部分作品是秦秀英在老家完成的。2019年秋天,她回到内蒙古,远隔千里,“家庭写作工作坊”的视频会议从未间断,慢慢带出了一些本不在写作计划中的人。有一天,秦秀英做了一个梦,梦到一群仙鹤、好多白云,还梦到了已故多年的三妹。做完梦,她觉得应该写一写三妹。后来,书中很多人物就是这样“主动”出现在她笔下的。
“以前,听婆婆坐在小板凳上絮叨四姨们的命运,我苦恼且厌烦。如今,读着她的文字和图画,我却像上瘾一般,特别想走近那些逝去了的美好生命,想寻回那些失散多年的亲人,还有那些在苦难的日子里给予婆婆温暖的好心人。”芮东莉说。
在《世上的果子,世上的人》中,植物并不是主角,而是一个个小小的引子,引出秦秀英身边那些或亡或续的人生故事。世上的人就像世上的果子,有的能健健康康地生长、成熟,也有的中途夭折,有的是绵软的,有的是强悍的,有的甚至带刺有毒,给其他人带来伤害……
书中最可恶的人要算那个像蒺藜科植物“霸王”一样霸道的秦锁,吃喝嫖赌都少不了的他,简直“坏透了”。秦锁不仅伤害过秦秀英,还伤害过村子里很多善良的人。时隔几十年,秦秀英回忆起来还是忿忿不平,她也没打算和他和解,写作就像一种“复仇”。
吕永林说:“书里写了不少农村的老人,即便儿女孝顺,如果老人在晚年不能开启一种新的生命状态,儿女和父母之间的情感维系也会比较苍白。我很高兴母亲找到了让自己开心的事情,找到了能够支撑精神世界的东西。”
《胡麻的天空》出版后,秦秀英被邀请到深圳去演讲,这对她是个极大的挑战,得学普通话、PPT放映、公开演讲……去还是放弃,儿子儿媳让她自己拿主意。秦秀英说:“去!牛头不烂,多费两炉柴炭。”
在写作之前,秦秀英觉得自己的心“有点小”,什么事情都窝在心里,放不开;刚开始写的时候,想起过去的事,她会落泪;慢慢地,把窝在心里的往事写出来,就放开了,“心就不那么小了”。
现在,拜访秦秀英的人比找吕永林和芮东莉的都多,于是吕永林有了另外一个工作,给母亲当翻译。当然,秦秀英一直在很努力地学普通话,只是两本书出版相隔7年,这门社交语言又有些生疏。据说下一本已经完成,不会等太久。
拿到上一本书的版税,虽然不多,但这是秦秀英挣过最多的一笔钱,她从未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能靠写字挣钱。这从天而降的成就感,蔓延四溢。她甚至开始带“徒弟”了,带着五妹从自然笔记的创作开始,一如她当年。
秦秀英说:“我的前半辈子命运特别不好,干甚甚不顺,动不动就遇上坏事情,躲也躲不开……咋也没想到,60几岁我又重新开始识字、学文化。如今,我又在写书了。”
生活如此粗糙和残酷,为何中华民族还能延续至今?作家刘震云再次为秀英奶奶的新书作了序。他说,从秀英奶奶的书中看出这样一个道理:一是因为这些人对生活害怕,二是因为他们身边有亲人。因为害怕,只能勇敢;因为亲人,只能坚强。因为害怕和亲人,我们才百折不挠地生活,这是人间真正的正道和沧桑。
(蒋肖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