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西归·雕塑·萧宽)
古之善为道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夫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
豫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俨兮其若客。涣兮若冰之将释。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混兮其若浊。
孰能浊以静之徐清? 孰能安以久动之徐生?保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故能蔽不新成。
——《老子·十五章》
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孰知其极,其无正。正复为奇,善复为妖。人之迷其日固久。是以圣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老子·五十八章》
此二章来自袁世硕版《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一)》。
“古之善为道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是典型的道家语言,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夫唯不可识,故强为之容”。依旧如此,本身是讲求述而不作的,还是做了五千字的《道德经》。悲悯世人,忧患实多。
但是问题开始出现“豫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俨兮其若客”,极言谨慎小心,如履薄冰,顾盼四维,谦虚恭谨。庄子《齐物论》中描写的神仙是“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荅焉似丧其耦”懒散的样子,就在本段中也有“混兮其若浊”的状态,为什么一下子从嵇康阮籍这样的放浪形骸者到了孔孟谦谦君子?
先理解“混兮其若浊”。若浊则非浊,非浊则清。清之在心灵,心灵超脱物外。所表现的混,不是本身想要混,(这也是区别于阮籍嵇康这样故意不名礼教的人),而是不在乎浊与清,率性而为而已。古之善为道者,到达了孔子所谓的“从心所欲”。也就是庄子所谓的“逍遥游。
回到上文,彼其“豫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俨兮其若客”严正以待,中规中规,不敢触线。何来逍遥之态?如何微妙玄通?与凡人汲汲于世事何异?
思之不得,求之于后文。“孰能浊以静之徐清? 孰能安以久动之徐生?”这里老子搞了个文字游戏,可能是觉得对偶没意思,改变了句式,整理一下是“孰能浊以静之徐清? 孰能安以久之徐动”,简单来说就是“慢慢来,一切都会好的”。看到这里我们跳回去在看第一则第二段就可以理解了,其实老子说的是一个过程,而不是整体上都在说“古之善为道者”,而是“古之善为道者是怎样练成的”。
一开始是“豫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俨兮其若客”,严正以待;然后就“涣兮若冰之将释”,在不断实践中了悟大道,之后成为了“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这还有形,所谓修行于物,有拘于事。一般的佛道修行的境界也是这般,古朴旷达。最后就是“混兮其若浊”,无滞于物,无荣无辱(需要注意的是这不是那种简单的非圣贤,绝佛陀。如“临济义玄呵佛骂祖”公案故事。原因上文已经说过,境界不同耳)。
仙剑中的剑圣曾经和酒剑仙谈到他为什么功力不济,提到“未曾拿起,如何放下?”佛家的转轮圣王理论也是如此。由此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在这段话里,老子并不反对入世,反而将入世看成一个修炼的过程。反向运用了他的“无为而无不为”的理论。鼓励入世,入世而出世;少不更事而修道,入红尘则以女人为最喜爱之物。历尽浮沉而修道,洞明学问而通达。譬如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和不知有虎而上山的,绝对非一个概念。
孰能浊以静之徐清? 孰能安以久动之徐生?保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故能蔽不新成。这样句子就通达了。慢慢来,浊能清,安能动。但是不能满,不满则敝而能新成,纵然是陈敝了也可以不断更新,从而实现善为道(注:清易顺鼎《读老札记》以为当做蔽而新成。蔽通敝,不,而的误字。采用其观点)。
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孰知其极,其无正。正复为奇,善复为妖。人之迷其日固久。是以圣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老子·五十八章》
我们知道,古人的文章结构很严谨,段与段之间的联系是很紧密的。而如果放到一章的文字呢?其联系应该更加紧密。老子第五十八章也应该是这样,但是我们看到的解释,对这段的理解往往是说:“祸福转化和持中贵和的思想”。那么也就是说在这短短不足百字的文字里蕴含了两种思想,我想作为老子这样的思想家,不会那么麻烦将两个思想放到一章里,然后文字又那么少。
那么这两种思想是否可以统一呢?我们依旧从问题入手。
先看最有名的句子“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即刚刚所说的福祸转化。回过头去看,“其民淳淳”显然是福,是好的一面。那么造成“其民淳淳”的“其政闷闷”就应该是祸,是错误的一面;同理,“其民缺缺”是不好的一面,那么“其政察察”就应该是好的一面。然而,总所周知,老子是希望其政闷闷,而反对其政察察的。那岂不是反对好的而支持坏的,肯定祸而否定福?好坏福祸的标准可能不一样,但是趋附避祸、近好去坏应该是所有人的共识,是哲学的基本论点吧。老子也不可能否认这一点,那么矛盾是怎么产生的呢?
从整体观的角度分析,我们就应该从后文寻找答案。后文中出现了“孰知其极,其无正”句子。这句话的意思简单翻译就是没有绝对的标准,没有绝对的好坏。和前一句福祸相依是一体的。后面“正复为奇,善复为妖”是解释“其无正”的。后面强调圣人是什么样的,是用事实来验证理论,“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需要注意的是,这四句话(或者说两句)都是先说德行然后说能力,而且德行放在能力之前。方正和直率,是德行,因为修道者本应该道法自然,应该不掩不藏,是谓德行,但是又要不割不肆,就是不要过分,以至于太耿直眼里一点点沙子都容不了,太直率什么好说什么不好说都全然不管;同理,锋利和光明是能力,得道者应该是有用于世的,应该是能渡人渡己的。但是不要因为自己又本事就不让别人活了,更不能用自己的能力来做坏事,自己又光芒有才华用不着到处炫耀,好像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一样。换言之就是不要满,用老子的话说,就是前一则里所说的“保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故能蔽不新成”,不盈,有度,有回旋的空间和余地,因此能长久,能外柔内刚。这就好像成了儒家的观点了。
回到最初的问题,矛盾是怎么解决呢?作为行政者,应该有作为,但是这个作为不是劳天下之民,自己察察。而是第一则中提到的那种“混兮其若浊”,看似无为,看似浑浊,其实是很清楚自己做什么,只是不屑那么明察秋毫去做。可是应该水平已经很高了,怎么做都是好的。那么这就对施政者本身有很高的要求了,要求他们修炼到一定境界。以其政闷闷来实现清明而避免其政察察造成其民缺缺。
当然还有另一个角度来分析,那就是度。如果达不到那个境界,就注意度。所谓的闷闷和察察不是绝对意义,而是相对绝对意义上的相对意义。比如说一般是5,而你做到2.5,那就是闷闷,但同时也取得了成果。郑燮所谓的“难得糊涂”则也。
如果从这个角度来分析,我们就可以得到一个结论,那就是本章所要讲述的中心思想“把握度”。因为度的存在,很多东西都可以转化,都是不能完全确定的。所以祸福不定,政治不定,圣人行事也不定。
后世西方哲学所谓“辩证法”其中已经有了。
但是我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怎么觉得这种思想越发是儒家所谓的“中庸”?儒道的界限不是就变得很有些模糊了?另外,观察老子的作品,发现其中心观点是无为而无不为。也就是所他无为的目的是无不为,避世的目的是出世。如此就有点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