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宝文(河北)
秋野长歌
背影,散射着季节的热情和馨香。夏天的背影,站在秋野的这一端,从来的地方来,到去的地方去。
树叶轻轻地伏在黯褐的地上,叶片上还残存着小块的绿色,像人生四十岁所残留的一点点青春,像《动物狂欢曲》里一段人类的忧郁。偶尔的鸟鸣是一种撕裂树叶的声音,那厚积在树下的叶子五彩缤纷,给人一种天气晴和的感觉。真想躺上去,躺上去之后没有梦,把脸埋在树叶里,气息清新而又质感,像谁的小手,真像。
走向秋野,看到那落叶暗示给我的那整个季节和给我的那转身的夏天的背影,使我的某种情绪怎么也无法抗拒。
仿佛一切都发生在昨天,仿佛刚刚走出校门,同学们重聚首时,一晃已是40年了。
岁月如花,盛开时不知不觉,消逝时也只是蓦然惊觉。时间如一把刀,在每个同学的脸上都镌刻下职业的痕迹,印下40年风风雨雨的坎坷与得失,一抬眉一开口,使每一条皱纹都站起来说话,无秘密可藏,就如一张履历表,一清二楚地铺在眼前。我们同在一座城市,可竟然有40年未谋一面,自从中学毕业那一日的分手后,就如此地消失了一样。
而今我们正处在人生之秋的年龄,像这个季节一样的热烈,有着恋春怀旧却不再多梦的情怀。同学间在交谈中没有一点的虚伪,无遮拦地将自己的情感袒露给人们。小荣身着鲜红的风衣如一团火,依然燃烧着青春的活力,略卷曲的秀发飘逸着时代的气息,清脆柔和的话语,透着职业的美感。她轻轻地摘下轻度的近视眼镜,款款地说道:“没有当官,没有发财,上班不久考上了在职委培的大学,毕业后应聘了企业学校的老师,今天还是个教书匠,可能永远。不认为自己有多崇高,只觉得社会少不了。”她这话说得几分潇洒,人生之路走得也有几分的自在。
由于我们这拨人受“文化大革命”的影响,不论是学业还是青春都荒废了,参加工作后也很少有人在事业上干得出人头地的。说白了没有当大官的,也没有下海经商成大款的,大多数人都辛勤地干着极为普通的工作。即使是这样,也有好多人受到政策的“优惠”待遇,早早地提前退休回家了。
小平就是其中者。上学时,小平是班里的学习委员,也是全校屈指可数的优等生。高中刚毕业就到农村接受再教育,因学习优秀,她未同他人一样干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活,而是在农村小学教课。尽管在那个“读书无用”的年代,她却坚信读书必有用之时,所以从未放弃基础课的学习。经过二年农村生活的历练,她的意志更为坚强,并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一所中等专业学校,当她学业有成后被分配到一家很火的企业。小平是位很要强的人,她一心想干好自己的工作,当一名实实在在的好工人,她兢兢业业地工作,刻苦钻研技术业务,很快成为厂里的技术骨干,并考取了工人技师职称。厂领导看她是个人才,曾多次选调她进科室工作,可都因生产一线离不开而放弃了。然而人生旅途是不可预测的,正当她施展个人才华的时候,她所在的企业受国际经济形势的影响,竟倒闭关门了,接踵而来的是全厂职工下岗买断。从此,小平也融入了社会下岗职工大军中。说到这里,小平颇为自豪地说:“幸好我没有转行,还一直干着我的专业。不然我在社会上就难以生存了。”尽管已是知天命之年的女人,可她凭着一手过硬的技术本领,仍有多家企业聘她为技师。
亚文还是那样的风趣,说出话来总是令人回味:“我就简单了,下乡种地,上班当机械手,好似一颗钉子,几十年如一日,钉在一个岗位上岿然不动。”
我静静地听着他们的述说,忽然觉得他们就像营造蜂巢的蜜蜂一样,既高尚而凄凉,因为任何一种贡献和崇高,都包含着一种牺牲。我们每个人的阅历不曾相同,无论生活的位置如何变换,从各种形式的变奏中,露出一脸的自信,从坦然的自信里,走出了一个个智慧的成熟的男人与女人。
久违的同学们相逢时,谁都不觉得岁月的积淀有多沉重。可细细聊起自己的经历,就有着很多很多的要倾诉的内容。如果岁月真是如此的无情,那么我只好承认,自己已与出土文物等同了。
我们伫立在小河边,小河像炊烟明丽的影子,不知何处去。河滩上泛滥过洪流的地方,只依稀留下点痕迹。想到花白长胡子的孔夫子曾站在何处河岸上感慨地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那种沧桑感不禁让人深思。
流速迟滞的水流似一长块黄色的琥珀,水底的各种树叶一律翘起叶柄,它们随着水波的荡漾而惬意地摆动。如果此刻地球上冰川纪重新来临,那一滴滴一片片会同化石一样,记录这个年年岁岁周而复始的季节。
河面上一片羽毛借风漂泊。小平望着这片乘风漂泊的羽毛,竟朗诵起某位诗人的一首诗,那深沉的情韵令人难忘:“当一片羽毛落下/那时,我们希望/假如幸福也是一只白鸟/它曾悄悄下落。”——那帆一样远去的羽毛啊!那是一小片幸福曾被忽略么?还是一份难以忘怀的痛苦,它永远不能埋进岁月的底层!
走向秋野,也许穿过这片庄稼,那穗浩大的苞米,像谁怀里的孩子嫣然回头,露出整齐的牙齿和黄的头发;一大群麻雀脱脱地飞起,又在远处落下;那响起连续的断裂声的,是不堪负重的红高粱深垂沉重充血的头。
走在这样的秋野里,谁也不会像春天一样企盼奇遇,不会再为一句话或一个眼神激动或伤心。因为毕竟是秋天。
也许那秋野只是一种象征。一位作家曾写道:“我愿我的门前,是一棵美丽的枫树,我愿它的红叶飘满门前的小路……”他徒然地想把秋野拉近,拉近在人嚷车喧的阶石前。说实话我真的很同情他。
而我们却不必。我们可以吹着口哨,呼唤自由的风,迎合高高掠过的雁鸣,日落或者日出时,远山远树都是朦胧而美丽的剪影。就这么走向秋野,我们都无恨无悔。就这么带着记忆带着幻想走向秋野,走向这片天地,走过去,就是飘雪的冬天,走过那片飘尽叶子的树林,就又是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