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动物是不是,反正人类是很容易被催眠的。
我猜动物不被催眠,它们必须清醒准确,否则生存就有问题了。腿上睡了一只猫,你抚摸它,它“幸福”地闭上眼,一会儿就打起呼噜来,好像被主人催眠了,可是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它立刻就反应,从你的腿上一跃而下,显出猫科的英雄本色,假虎假豹一番,而主人这时却在心里埋怨自己的宠物“真是养不熟的”。狗也是这样,不过狗的名声比猫好,就是它“忠”,“养得熟”,养得再熟,如果它对风吹草动毫无反应,人也会怨它。我写过一篇小说,说有一天人成了动物的宠物,结果比人是主人有意思得多。
前两三年,台湾兴过一阵“前世”热。起因是一个美国人,魏斯,耶鲁大学的医学博士,迈阿密西奈山医学中心精神科主任,他写了一本书,声称通过他的催眠,被催眠者可以真的看到他或她的前世是什么人。台湾一个出版社将魏斯的书翻译成中文的《前世今生》,造成轰动,两年就卖了超过四十万本。
我在台北打开电视的时候,正好让我看到台北的“前世今生催眠秀”。“秀”是show,节目的意思。被催眠的人中,不少是各类明星。现场很热烈。
严格说来,这是那种既不容易证为真,也不容易证为伪的问题。
被催眠后,人的回忆力增强。美国有个马尔库斯博士写过一本《催眠:事实与虚构》,书里提到一个例子,说有个囚犯因为遗产的事需要找到他的母亲,但是他从小就离开家乡了,结果怎么也想不起来家乡在哪里。监狱里的医生于是将他催眠,让他回到小时侯的状态,但还是想不起来,不过这个囚犯却想起来小时候搭过火车,医生就叫他回想站上播音器报站的声音,于是在催眠的诱导下,小站站名的发音浮现脑海,可惜叫这个名字的站全美有六个。不料囚犯又想起来家乡小镇上一个家族的姓,结果站名和姓,让他最终找到了母亲。
催眠能帮助成年人回忆出他们幼儿园时期的老师和小朋友的名字,当然,你也猜到了,催眠也可以诱导受害者或目击者回忆出不少现场细节,帮助警方破案。
一九九四年初美国加州有个案子,是一个叫荷莉的女子因为厌食症求医,医生伊莎贝拉告诉荷莉,百分之八十的厌食症是因为患者小时候受过性侵犯。结果荷莉后来想起自己五到八岁时被父亲葛利骚扰、强暴过十多次。伊莎贝拉在罗斯医生的协助下,用催眠药催眠荷莉,荷莉于是在催眠状态下回忆起被父亲强暴的更多细节。
催眠后的第二天,荷莉开始当面指控父亲,隔天,荷莉的母亲要求离婚。事情闹开了,葛利工作的酒厂解雇了葛利。
觉得莫明其妙的葛利,一状告到法院,控告伊莎贝拉和罗斯催眠他的女儿,将乱伦的想法输入她脑中,法院举行了听证会,哈佛大学的厌食症专家说儿童期遭到的性骚拢与厌食症的发展没有关系,宾夕法尼亚州大学的心理系教授则认为催眠不具确定真相的功能,但是病人会变得敏感。结果是法庭判两位医生“无恶意,但确有疏忽”,赔偿葛利先生五十万美元。
因为美国这类官司每年大概有三百件,所以有一群蒙受过不白之冤的人成立了一个基金会,专门协助控告“胡乱植入记忆”的医生。
因此催眠虽然会增强人的记忆力,但是人也会在被暗示的催眠状态下产生虚构和扭曲,出现极为尴尬的结果。法国是搞催眠研究比较早的国家,因此法国法院不许催眠资料作为证据,美国大多数法院也规定如此。
有一种催眠学英语的方法,据说效率非常之高。我没有去试过,我怕被误植了一些莫明其妙的东西在脑里,改就难了。
现代“心理神经免疫学”开始注意到一个人的心理状态怎样影响其神经系统和免疫系统。其实古希腊就有祭司暗示病人“会在梦中见到神,神会有指示”的疗病法,中国的《黄帝内经》则实在得多,不涉及神。
米瑞思(A·Meares)提到过一个催眠案例,说有个人患有严重的皮炎,长时间治疗都不能改变,他一天到晚看着自己的皮炎,非常沮丧。后来米瑞思为他施行催眠疗法,暗示他你的那些东西开始消失了,消失得越来越多,当你看到它们消失的时候,你的胳膊就垂下来了。经过两次催眠疗法,这个人的皮炎开始有改善,病好了。
鲁迅嘲笑过中医药方里的药引子,讽刺说蟋蟀也要原配的。中国草医也有不少偏方,比如我父亲得了肝炎,有个偏方说要找一片南瓜叶,上面要有七颗家雀儿,也就是麻雀的屎,吃了就好了。天,到哪里能找到?夏天收留个小雄蛐蛐儿,再留个“童养媳”,秋天一定是原配,可是一张叶子上正好落了七颗麻雀屎,这麻雀岂不都成了NBA里的乔丹?另有一个治肝炎的药引子是生吞一只活的癞蛤蟆,我父亲想了很久,说他吞不下去。不过,如果你去找那样一张南瓜叶,因其难找,找的心情必是“诚”的,催眠的结果必能调动你的生理机能;如果你真的吞下一只活蛤蟆,自我催眠的效果也真就到了极限,“包治百病”,何只区区一个肝的发炎。
我当年做知青的时候,乡下缺医少药。有个上海来的知青天天牙痛,听说山上有个寨子里有个巫医会治牙痛,择日我们一伙人就上去了,走了几个钟头,大汗淋漓,到了。巫医倒也有个巫医的样子,说取牛屎来,糊上,在太阳底下晒,把牙里的虫拔出来就好了。景象当然不堪,可天天牙痛更不堪,于是脸上糊了牛屎,在太阳底下暴晒。牛屎其实不脏的,因为牛的消化吸收能力太强了,又是反刍细嚼慢咽,否则怎么会吃进去的是草,挤出的是奶?又怎么会出大力替人受罪犁田拉车?牛屎在蒙古是宝,烧饭要靠它,火力旺、烧完了只有一点灰,烧得很充分,又很干净。
好,终于是时辰到了,巫医将干了的牛屎揭下来,上海来的少年人一脸的汗,但牙不痛了。巫医指着牛屎说,你看,虫出来了。我们探过头去看,果然有小虫子。屎里怎么会没有虫?没有还能叫屎吗?
不要揭穿这一切。你说这一切都是假的,虫牙不是真有虫,天天牙痛是因为龋齿或牙周炎。好,你说得对,科学,可你有办法在这样一个缺医少药的穷山沟儿里减轻他的痛苦吗?没有,就别去摧毁催眠。只要山沟儿里一天没有医,没有药,催眠就是最有效的,巫医就万岁万万岁。回到城里,有医有药了,也轮不到你讲科学,牙医讲得比你更具权威性。
权威带有催眠的功能。老中医搭过脉后,心中有数,常常给那些没有什么病的人开些例如甘草之类无关痛痒的药,认真嘱咐回去如何煎,先煎什么后煎什么,分几次煎,何时服用,“吃了就好了”。吃了真就好了。西医也会同理认真开些“安慰剂”,也是吃了真就好了。如果我来照行其事,吃了白吃,因为我不具医生资格,天可怜见,我连赤脚医生都没做过。小学生信老师而不信家长,常常是家长比老师马脚露得多,权威先塌掉了。
发明“图像凝视法”的西蒙顿治疗癌症病人时,除了正规下药理疗,同时要病人想象有数百万道光芒正在杀向癌细胞。报告上说,正规疗法配合此法,癌症病人存活月数增加一倍,少数病人的肿瘤有缓解。
催眠可以用来减少主观的痛感。牙科和生孩子都有心理预期的“痛”,医生采取催眠抑制主观的“痛”以后,真正的痛觉也会迟钝。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一次成功的催眠秀,我们现在再来看当时的照片,纪录片,宣言,大字报,检讨书等等,从表情到语言表达,都有催眠与自我催眠的典型特征。八次检阅红卫兵,催眠场面之大,催眠效果之佳之不可思议,可以成为世界催眠史上集体催眠的典范之一。
后来做知青的时候,遇到出大力的苦活儿累活儿,所谓“大会战”,照例是要集体念语录催眠的,像“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还有“下定决心,不怕牺牲”等等。
凡流行的事物,都有催眠的成份在。女人们常常不能认识自己的条件而乱穿戴,是时装宣传的成功同时也是自我催眠的成功。
催眠是人类的一大能力,它是由暗示造成的精神活动,由此而产生的能量惊人。艺术呢,本质上与催眠有相通的地方。
艺术最初靠什么?靠想象。巫的时代靠巫想象,其他的人相信他的想象。现在无非是每个艺术家都是巫,希望别的人,包括别的巫也认可自己的想象罢了。
应该说,直到今天艺术还是处在巫的形态里。当初巫对艺术的理性要求应该是实用,创作时则是非理性。
艺术首先是自我催眠,由此而产生的作品再催眠阅读者。你不妨重新拿起手边的一本小说来,开始阅读,并监视自己的阅读。如果你很难监视自己的阅读,你大概就觉到什么是催眠了。
如果你看到哪个评论者说“我被感动得哭了”,那你就要警惕这之后的评论文字是不是还在说梦里的话。
有些文字你觉得很难读下去,这表明作者制造的暗示系统不适合你已有的暗示系统。
先锋或称前卫艺术,就是要打破已有的阅读催眠系统。此前大家所熟悉的“间离”,比如一出戏,大家正看得很感动,结果跑出来个煞风景的角色,说三道四,让观众从催眠状态中醒过来。台湾的“表演工作坊”有出舞台剧叫《暗恋桃花源》,用戏中的两个戏不断互相间离,让观众出戏入戏得很过瘾。可惜《暗恋桃花源》后来拍成电影时,忘了电影也是一个催眠系统,结果一出间离的好戏被电影像棉被包起来打不破,糟蹋了。先锋艺术虽然打破了之前的催眠系统,必然又形成新的催眠系统,比如大家熟悉的“意识流”,于是就有新先锋来打破旧先锋形成的催眠系统,可是好像还没有谁来间离“意识流”。
不过,以“新”汰“旧”很难形成积累。一味淘汰的结果会是仅剩下一个“新”,太无趣。积累是并存,各取催眠系统,好像逛街,这就有趣了。
音乐是很强的催眠,而只是最古老的催眠手段。孔子将“礼”和“乐”并重,我们到现在还能在许多仪式活动中体会得到。孔子又说过听了“韶乐”之后,竟“三月不知肉味”,这是典型的催眠现象,关闭了一些意识频道。
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用味道引起回忆往事的过程,正是以“暗示”进入自我催眠的绝妙叙述。
自我催眠还会使人产生多重人格。作家在创作多角色的小说时,会出现这种情况,而评论家则喜好判断那些角色的人格是否完整,或者到底哪个角色的人格是作者的人格,或者作者的人格到底是什么样的。敏感的读者常常也做这类的判断。
我实在想说,审美也许简单到只是一种催眠暗示系统。我写的这些文字是不是也是催眠呢?
文.阿城 有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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