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文和李咏
我爹告诉过我,上大学,有几件事很关键,头一件就是交女朋友。
但是上大学以后好几个月,我都很自闭,不和同学来往。老觉得自己是偏远地区来的,和大城市的孩子们玩儿不到一块去。
每周末我都去中央美院学画画,很多女生对我感兴趣,我是她们餐后寝前的话题人物:这个男生很怪,不说话,走哪儿都背个画夹子。
但我只对其中一个女生感兴趣,她就是哈文。
年轻时的李咏
在阶梯教室上课,哈文恰好坐在我右侧,我们俩中间隔着楼梯。我用右眼瞄她,侧脸轮廓很美,就这么一眼,我对她“一见钟情”。
开学后不久,快到圣诞节了。我们班同学聚在一起包饺子,其实也是找机会热闹热闹。哈文是穆斯林,大家就和她的饮食习惯,专门从回民营买了羊肉馅。
我自己瘦,所以偏爱胖乎乎的女孩儿,哈文特别符合标准。吃完饺子,大家一块儿跳“黑灯舞”。我搂着哈文三步两步乱转,正值青春期,血脉贲张,心想此时不表白,何时表白?
“哈文,你心目中的男朋友什么样?”我心怀叵测地问。
“至少一米八吧!”
一句话把我噎住了。上来就说身高,这不明显冲着我来吗?但人家话已经说到这儿了,绕也绕不开。我只好多问了一句:“最底线呢?”
她迟疑了一下,很认真地想了想,说:“怎么也得一米七五吧。”
这么说我就有自信了。我底气十足地告诉她:“上礼拜体检,我一米七五五!”
表白之后,哪想麻烦了,她不理我了。
哈文和李咏大学时代合影
过了些日子,看我没头苍蝇似的,她估计也不落忍,约我到了个地方,很委婉地说:“那事儿,我爸不同意。”
“为啥不同意啊?”我猴急猴急的。
“我爸说,现在还年轻,以学习为重。”她很听父亲的话。
“咱俩除了一块儿吃饭就是一块儿学习,没干别的啊!俩人学不比一人学好吗?”我摆事实讲道理,挑战她爸的权威。谈恋爱就耽误学习?偏见。
见她有点儿答不上来,我乘胜追击:“你觉得我怎么样?”
“挺好的。”
“那不就完了吗?你觉得我好,我也觉得你好,还有比这更合适的吗?”
那时候她没我心眼儿活,我说两句她就无言以对了。
1988年的元旦对于我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那天晚上,我买了两张票,请哈文看演出。她还真来了。站在一片核桃林旁边,我说:“哈文,我是个很认真的人,你别老羁押着我。我爸说,让我上大学找个女朋友,我就看你挺好的,就愿意你当我女朋友。凭我这条件,你吃亏吗?要么你现在就宣判我死刑,我就再没这念想了,天涯何处无芳草,要么你就……”
本来我是打好腹稿的,说着说着就即兴发挥了,最后一弯腰,“呗儿”从地上拔起一朵野花,“你要是同意,就把这花接过去,不同意就别动。说吧,就这么点事儿,简单!”
闷了好一阵儿,她都没说话。最后,她一伸手,把花拿走了。
是谁说的“路边的野花不要采”?大错特错!野花是有生命的,更是有使命的。一朵野花,就这么改变了李咏的一生。
1989年春节,我这个丑女婿上门去啦。哈文提前透了口风给我,她爸是个大孝子,搞定她爸,首先要搞定奶奶,奶奶高兴,全家高兴。
坐火车到宁夏已是傍晚,第一件事就是拎着礼物去三伯家看奶奶。奶奶长,奶奶短,嘴儿是要多甜有多甜。奶奶喜欢得不行,拉着我的手不放。
和哈文家人一起聊天,我才知道她父亲不简单,是一位中共高干。二十多岁的时候,就被任命为本溪市税务局长,周恩来总理亲笔手书的委任状。1958年,他赴宁夏负责成立回族自治区的筹备工作。
听到这段历史,我对准岳父肃然起敬。别看我在家是老疙瘩,不怎么干活儿,到了这儿,可有眼力见儿了,特会献殷勤。准岳父起得早,每天早上6点,他起我也起,他做早饭,我打下手。
几年以后,我们大学毕业,哈文被分到天津电视台工作。我送她过去,受到宁夏回族自治区驻天津办主任的热情款待。席间,还说起一段往事。
我了解到,哈文父亲当时不同意她交我这个男朋友,还曾吩咐办事处主任:“赶紧给我女儿物色个男朋友,必须是穆斯林,研究生!”
我虽然保持穆斯林的生活习惯,户口本里民族一栏却是“汉”。看来在老人眼里,这是个大问题。
到了第二年,我已经将哈文一家老小“拿下”,顺利通关,父亲又去天津视察。天津办主任犯愁地汇报说:“您嘱咐的事儿,我一直想着呢。可我们这边儿回族的研究生不太多,还没碰上合适的。”
“嗨!这都什么时候的事儿了?”父亲大手一挥,“甭找了,人都带家里去了,老太太带头同意!”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到中央电视台,唯一的一个播音员名额啊,本来是一件大喜事。谁承想,还没摸清楚央视大楼子里面什么样,我在顺义接受完10天保密培训,就直接被发派到西藏电视台播《西藏新闻》去了,一去就是一年。对于一个沉浸在热恋中,同时满怀抱负的年轻人,这是多么沉重的一个打击啊。
那年我23岁,一个人在西藏,开始读尼采。又开始每天一封信,倾诉思念,倾诉孤独。
终于等到快要回来的日子了。而此时,近乡情怯。积蓄已久的思念、爱恋、渴望竟然全部化作了不安和不自信:一年没见,这姑娘不会早被别人骗走了吧?
我订好了回程的机票,却特意地没有告诉她时间。飞机在首都机场落地,我便开始一路马不停蹄。先回台里报到。报完到,我赶紧去“四联”理发,又变回原来的小分头。然后回去洗澡、刮胡子,换上新衣服,新袜子,连脚趾甲都剪得干干净净。
穿戴一新,坐地铁到西单,在华威商场买了一枚蓝宝石戒指,花了我9个月的工资。又在一家花店买了99朵玫瑰,仔仔细细包好,庄严地捧在怀里。
接着,我赶到长途汽车站坐小巴直奔天津。为什么不坐火车?火车倒是便宜,太慢,我等不及啊。
车到天津,已是暮色四合。我捧着99朵玫瑰站在路边发傻。上次来是白天,有人接送,现在这黑灯瞎火的,哪儿是哪儿啊?没办法,只好又打了一辆出租车,把我送到了天津电视台。
逡巡片刻,我来到哈文的宿舍门前。沉住气听了听,屋里没有声音。我举起手,“当当当”,在门上轻轻敲了三下。没人理我。“当当当”,又敲三下。“谁呀?”哈文的声音,有点儿不耐烦。
我直到今天还依然记得,那一刻,我心中的忐忑。我怕啊,生怕她对着门外,喊出另一个男人的名字。不,别说名字,就算她兀自在屋里嗔怪地说上一句“真讨厌”,老子就能一脚把门踹开!我还是不吭声,屏着一口气。“当当当。”紧接着就听见咚咚咚咚一溜儿小跑。“吱扭”一声,门开了。
她还是短发,比过去胖了点儿,脸上起了几个青春痘。我皮肤黝黑,两腮凹陷,衬得一双小眼儿炯炯有神。一年里瘦了4斤,倒是不多,但全瘦脸上了。
“我回来了。”相视半晌,我说。流泪的不是我,而是她。她的泪水把我的心都化了。这99朵玫瑰,此时可真多余啊。想拥抱她,都腾不出手。
很快,我们便迫不及待地结婚了,结婚的意思就是我们再也不想分开。
西藏一年,我们的感情真被折磨苦了,心被揪得疼了。所以接下来,我们如胶似漆地腻了十年。
到了第10个年头上,哈文主动提醒我,两个人过日子有些无聊,家里有些太清净,我是老李家的独子,总该有个后代云云。好家伙,这么一说,我责任就大了。那赶紧的,我现在就盖工厂,搭生产线,咱造人开始!
然后就有了我们的女儿。
结婚17年,我对哈文是越来越怕。凡事她不允许而我做了,比如喝酒,就得央求所有的目击证人替我保密,替我保密,替我保密。我怕她。只要她一瞪眼,一生气,我顿时就像老鼠见了猫,把自己缩到最小,或者干脆消失。我怕她。一百次争吵,一百次是我认错。我怕她。男人向自己心爱的女人认错是一种美德。我还给自己的美德想了个寓意深远的说法:成熟的稻子总弯腰,我弯腰,因为我成熟。我怕她,是因为我爱她。
我问朋友:“你把自己的老婆比作什么花?”怎么说的都有。“玫瑰。”“红玫瑰。”“百合。”“麝香百合。”
我慢悠悠地说出我的答案:“我的老婆,我把她比作塑料花。”闻者皆惊。
李咏一家三口
“塑料花,很普通,但永不凋谢,摆哪儿是哪儿。”我解释道。
科学家深入分析人类荷尔蒙,得出一个令人失望的定律:所谓“爱情”,保鲜期不超过36个月。或许不少人都亲自验证了这一说法。
但是对我来讲,爱情是无限期的,就像塑料花的花期一样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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