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诗走过了漫长的痛苦岁月,中国的诗人也在诗与真的道路上求索与徘徊。诗是宇宙的至尊,我身边的诗人王永华如是说。并在探索与追求的艰苦创作道路上孜孜以求。以前的一些年我读过他的三部诗集,并为其中的一部作序。之后我又读到了他的第四部诗集,并再次给他作序。我抽不出空隙从现代哲学和现代诗歌理论上对他的诗歌予以评说,我苦于今天繁重的小说创作和仍然处在失语的年代不得不放弃这一想法。我望着他心里滋生起怀旧的欲望。
回想起与他的相识大概始于一九七五年夏天,那是我们的人生最贫乏枯燥的日子。那时诗人的生命还没有被女人和阳光照耀。我们穿着自己的鞋从乡村跑到城里来谈论文学。那时还是叫沔阳的时候,我与永华站在被称作“月亮湾”的地方,面对那半月形的花圃我们像两棵枯树树立,没有更多的话语。我看见槐树间撒落着日光的斑影如鸟栖在永华的脸上,又被微风摇出串串错落的声音,消失地转移到我的身上。后来炎热的夏季阳光常常在我心里流连,毒辣的日头从墙壁上跳到他的白色衬衫上。他走到墙壁处日光把他的衬衣幻化成墙壁之色。与永华别了,我就戴着一顶泛黄的旧草帽子回到乡下去。
这是我始来与王永华相见的情景。随后,王永华的身影以及他的诗稿都消失在那种年代,至今已很模糊。我读到永华的诗想起这些昔日的情感,那些树立在心中的凌云大树和静谧的雉堞土墙在眼前浮现,斑斓闪烁。
事隔三年后的一个令诗人忧郁的傍晚,我再次见到永华已不是炎热毒辣的夏日,而是令人哀愁的秋意浓厚的雨季。我落坐到王永华下榻的木板凳上,那种潮湿的空间弥漫着一种叫人感伤的荫凉。坐久了就感觉有泡在水里的意识。墙壁的石灰已经大部剥落,斑痕累累。构成了许多人物水墨画。我曾奇怪地发现有一块污迹像列夫·托尔斯泰和他的那把大胡子,我指与永华看,永华说像泰戈尔。我说,既不像泰戈尔,也不像肖伯纳,像托尔斯泰。假若仔细看时却什么也不像。要用看三维画的办法眯着眼睛,要事先排除其它的杂念,一刹那看上去就可以看出来,接着我们就谈起了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和其它世界名著。往往谈下去,那种阴凉的寓间就下了露水沐浴着我们。后来我们就一起滚在一个床上各做各的梦。起先是睡不着的,就谈小说啦,诗歌啦,文坛的奇闻怪事啦,说得太晚,我们就进入了诗的梦乡噢。
后来我们居住的这个城市远离了季节,愈来愈多的水泥预制结构的楼房使我们离别了树林和田野。我从乡下来到城里。再没有见到灌溉田野的情景和恶树林上空群起的阳雀。这些东西都留在了我们的作品里。城市在灰褐两色中成长,涂在墙壁上的单调色彩给人一种死亡的感学,与大自然那一种田园诗画的气息相对峙,使我们的思想枯死。我们的心田渴望着灌溉。因此常常跑到乡下去踏青,看风景和群鸟起飞又坠落。
看完风景我们必须返回城里。我那时寄人篱下租住着别人的房子。搬家具时王永华和丑人站在二楼上用尼龙绳子帮我把沉重的大书柜吊上去。王永华说,绳子一断这整个书柜和玻璃就像雪崩一样粉身碎骨。不久,王永华也有了变迁,他住进了当时沔阳最高的楼房,据说有九层,他住在第六层,过着人上人的日子。有时我和丑人站在滚烫的街面泥青路上仰望着六楼喊着王永华,他从窗户里伸出头来,这时我们就看他像一只梁燕把头从巢里伸出来朝外张望,这种印象如一块板画凸凹在我的心间。
王永华以在《人民日报》发表三首政治抒情诗而蜚声诗坛,出版了《阳光的初恋》、《穿过相思林》、《蒹葭集》三部诗集,现系仙桃市作家协会副主席。雍容平稳姿态和诗歌的狂轰滥炸,开辟他的战略人生。他以“言说”与“被言说”这两种话语,向人们传达他的情感。他的安步当车展现出“被言说”的姿态,他的诗歌里呈现出了“言说”的情结。
他是一个情感大于理智的人,尤其处于作诗的状态中,这种情感更是滔滔不绝。生活中理性和情感参半,这使他没有激动的长篇演说。假如借助某种条件也只是清唱“滚滚长江东逝水”,给人们以壮志凌云和奔流千里的一瞬。但人们对他最稳定的印象,是他那种每时每刻对周边事物的轻微之笑。是他双手自然抱在胸前脸色如佛的怡然自得。我曾在供销大厦的办公室台阶上给他取了一个笔名:白佛。他欣然接受。并把这个笔名用于《仙桃诗坛优秀作品选》。据说,他现在对佛学抱有浓厚的兴趣,甚至以后可能要走上这条崎岖漫长的菩提之路。
观照他的整个人生,就不难发现他多半的时候处于哑然无语的状态,一份只有800字的王永华简介,第三句话就是“童年无语”。
王永华不仅仅是童年无语,而是青年乃至中年都处于无语的情境。他的诗歌更是表现了这种无语的状态。比如《冬夜,和父亲对话》、《锄禾》、《病中杂念》(1996年2期《诗林》)和发表在《诗歌报月刊》的两首亲情诗,都是心灵无语的情状下面对墙壁的吟咏。他的“蝗虫把我的庄稼吃光了”和“我要起床了,我是一家之主”都是一种沉默与被沉默的无语状态下的病中哀歌。
王永华说,面对镜子我没有投影。沉默是一种最好的积蓄。王永华离开了他的语言,他无法说话。
有几次我的电话响起,是王永华打过来的,他说他很孤独,这种孤独就是精神深处处于十分无奈的境地,让自己沉沦于没有声响的黑暗,没有话语。因此我对他说,有时候我也处于无语之中。无语如同死亡,只有在真正少得可怜的那会儿,我才是“言说”,其余的时间和空间对于我只有一种意义,即无语。正如鲁迅先生所说:“当我沉默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回想起几年前我发表的《黑感觉》,是一种奔腾般的话语叙述我的潜意识里的河流,一觞一咏,以此曲折再现我的灵魂。其中引用了一个小学生送给我的两句话:
人的一生空空。
人的一生白白。
这使我非常的悲哀和空落。我想,这岂是无语,这是死亡。我们活着,等于死亡。既没有“被言说”,也没有“言说”。别人没有正眼看我们,就像我们从来没有正眼看别人一样。老实说,我从来没有正视那些所谓的“高贵者”,其实是从粪缸里爬出来的恶毒苍蝇。这可能使我孤傲、无语,我倒自得。
美国作家海明威说,不要说丧钟为谁而呜,其实丧钟是为你而呜。我觉得海明威老人的话是对我说的。我沉默,我沉默的时间比不沉默的时间要长的多。我不说话的时候比说话的时候要长的多,我说我是湖北人,我一直认定这个方式和这种说法。把自己纳于过去的那个时代已是当代大部分作家的历史病和怀旧病,是回到传统。现在我不存在于这个空间了,这个空间的丧钟为我敲响,为我而停息。停息是一种消失,我不存在这个屋子,我搬出了这个地方,也就是说这里不存在着我的“言说”与“被言说”。
我只有无语,其后失语。失语是一瞬间对各种问题作出解释而突然没有话说。是放声大哭之时突来的抑制,是顷刻间关上我的语言和思想的闸门,是心脏遭到电击之后的缓停,是事物处在相对的沉默方式,是突然失灵与失控,被人停电时表现出的无奈状态,一种恸哭前的临界爆发点,一种超常或反常,一种内宇宙的全息。
失语是精神的一峰。
王永华则是另一种生存的方式,他是那种怀抱现实又推开现实,是犹抱琵琶半遮面,将理性之门半推半掩。大多时候,王永华又抛出一种死玩笑和不经意地迂回。可以这么说,王永华与我对现实和传统和态度迥然不同,但王永华也处于病中,因此他写了《病中杂念》。
他的《病中杂念》是一篇很懊丧的东西,是对人生的懊丧,是对前景的懊丧。是把花絮抛向空中从而懊丧的诗篇。他还有一些诗与《病中杂念》相同,是一遍遍梦的追寻缠绕,一道现实冲杀的伤口与无语。
(作者系著名作家,著有中长篇小说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