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刚刚整理好衣冠
就面临了死亡
四月的歌手
血液如此浅淡
但桃花的骨赅比泥淖高一些
它死过之后
就不会再死。”
送别
11月2日,华北平原告别数日的阴霾,天空明净,阳光灿烂。来自各地的人们奔赴石家庄,为陈超送行。这些人,有陈超的学生,有素不相识的市民,还有来自全国各地的诗人。
遗体告别仪式前,诗人们在殡仪馆的院子里朗诵陈超的诗。以诗歌批评家享誉诗坛的陈超,也是一位优秀的诗人,后者的身份一直隐秘。在多年前的一首《沉哀》中,他写道:“今天,我从吊唁厅/推出英年早逝的友人/从吊唁厅到火化室大约十步/太阳最后照耀着他,一分钟”,太阳在这一天也最后照耀着他。
在陈超曾经工作的地方——河北师范大学中文系专门在教工之家设了追思堂,风尘仆仆的人们从各地赶来,鞠躬、默默垂泪。他们有的上过他的课,有的看过他写的诗评,在一个诗歌散发微弱光芒的时代,他们通过他的努力感受到诗歌的美好。而这天,诗歌的美好还在,斯人已逝。
突发:一切都结束了
在老友辞世几日后,诗歌批评家唐晓渡还沉浸在悲痛中,“完全不能接受这个事情。”这句话唐晓渡轻轻地说了两遍。
11月31日上午9点半,他接到了陈超妻子杜栖梧的电话,“晓渡,告诉你一个坏消息。”唐晓渡的心一紧,“什么?”“陈超出事了。”“对不起,你再说一遍。”小杜又说了一遍,“小杜请你再说一遍好吗?”小杜又说了一遍。“现在情况怎么样?”“一切都结束了。”这是小杜在电话里和唐晓渡说的最后一句话。
唐晓渡认识陈超三十多年,两人几乎无话不谈,“但他恰恰不愿意谈自己的病。”唐晓渡最后一次见到陈超,是今年五月底在杭州的一个诗歌研讨会上,他发现老朋友看起来不大好。多年前,陈超是个很强壮的人,五六年前瘦下来,而这一次见到,唐晓渡觉得他瘦得有点过了,“他说在游泳,我说你脸色不好,要不要查一查,他说,有时候睡眠不太好。”唐晓渡记得那天他们聊天到凌晨三点多,谈诗歌,陈超谈性很浓。散会后的那天,他们在西湖边散步,还有其他的朋友,当时陈超很活跃,还开玩笑,“他是个喜欢开玩笑的人,能自我消解。”
“但这几年他的精神状态是下行的,他的话没有以前多、兴致大不如前,尽管好朋友之间还是活跃的。”唐晓渡回忆,10月29日中午曾经打过电话给陈超,问他来不来参加一个活动,“他说不来了,我问他哪儿不舒服,他想了想说,反正不舒服。”
“我们以前打电话起码会谈个四十分钟,有时两个小时都有,但这次显然他不想聊,有一句说一句,他从来没说起自己的精神状态,我问他老太太怎么样,他说,就那样,还行吧!最后说到孩子,他说不好,又开始打胰岛素了,最近血糖又上去了。我们聊了十几分钟就挂了,他说他再打给我。我当时觉得有点异样,这是我们之间打电话第一次这样。但我想他恐怕有事,没有深想,他后来也没有再给我回电话。”唐晓渡没想到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对话。
十月中旬,陈超的最后一本诗论文集《个人化历史想象力的生成》下了印厂。10月27日休假回来,责任编辑张雅秋开始给陈超打电话,要将新书快递给他。手机无人接听,第二天她再发了短信,没有回,再打,显示不在服务区;再后来,是关机。
陈超的博士生崔立秋在30日晚上还给导师打过电话。“晚上7点半,我给陈老师打电话,手机关机,打家里座机,老师接了,声音虚弱,从来没有过。我问他为什么这么虚弱,他说最近状况不好。我说想去看他,他说,别来,我需要休息,不能激动。”崔立秋当时感觉不太好,放下电话,又给其他人包括另一个陈超的学生,同在河北师大中文系任教的李建周打了电话,相约过几天去家中看陈超。可就在当天晚上,事情发生了。
师者:讲台上的王者
在陈超的友人和学生心目中,他是与虚弱不沾边的。在学生的印象中,他是个黝黑、没有丝毫文弱书生气的读书人,甚至俨然是一副煤炭工人的模样。作为河北师大的明星教师,陈超的课据说是需要提前占座的,有时甚至会吸引普通市民前来旁听。
崔立秋第一次感受到陈超的风采是在本科时偶然听到的讲座,之前对诗歌停留在古体诗认识的他通过陈超的讲述,认识了食指、芒克、多多、北岛、顾城这些名字。后来保研后,他选修了陈超的《生命诗学》课程。1998年开学,小教室里十来个人,第一堂课陈超讲的是海子的《亚洲铜》,“他的解读完全不一样,让我真正进入诗歌。”
“他不在乎奖项,也不报项目,不填表格,很多时候是其他学生替他填,他是真正喜欢诗。在课堂上,他像一个王一样。”崔立秋说,陈超一定不喜欢他这样的说法,“但是如果诗歌是一个王国的话,在我心中,课堂上讲课时候的他就是一个王。”
但今年六月以来,陈超开始出现耳鸣,由耳鸣发展到失眠,后来发展成脑袋里都是声音,一开始是电冰箱的声音,后来是马达的声音,不能读书,不能写作,最后不能上课,去医院看了,但效果寥寥。每次上课都是妻子开车送他到学校,等上完课再接他回家,上完课陈超常常是一头汗,对妻子说,“你看我讲了什么呀!”
出事前两周,陈超上课中间会发生短路,脑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说了什么,在说什么,要说什么,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沮丧。“他对自己要求过高,他的课非常受欢迎,对教学效果的期待,学生的反应,也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一下子不能讲课了,这对他的打击是很大的。”唐晓渡道。陈超去世前两周,他妻子打电话给学校希望停课,想要专心治疗。
“他为这事焦虑,觉得是给系里添麻烦了。”在唐晓渡看来,陈超是一个特别不愿给人添麻烦的人。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陈超来北京时大都会到唐晓渡家里住,经常是下午过来前先在外面吃碗刀削面,“我说你过来吃晚饭吧,他说我吃过了。他很早起床,我还在梦中,他把被子叠得方方正正就走了。”
“在他面前,不会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觉。”李建周这样评价。学生眼中的这位敦厚长者,是个特别包容的人,崔立秋回忆,他曾经写过一篇关于现代诗与流行音乐的文章,文章批评现代诗的小众,“陈老师开玩笑说‘看你这文章不像是我的学生’,但他其实是特别包容的人,从来都是鼓励学生,让自己发展。我选他做博士生导师,我并没有研究他熟悉的诗学研究领域,而是做小说研究,他总是从怎样对你更好的角度出发。”
■ 追忆
臧棣:陈超,一个真正懂当代诗,又宽厚善待诗人的批评家。当代诗受益于他的智慧,敏锐,精准,宽厚,而对他的回报却如此之少。想来不免悲痛至极。
徐敬亚:陈超,一个优秀的诗歌批评家。能把文章写得既学养深厚、审美精致,又如普通读者平白亲切,善解诗情,何等聪明、睿智!最终,诗没能救他,所有的理论也无法把他挽留……为什么他自己伸出一只手从背后推走了自己?为什么全天下的阳光都不能照亮他内心那一小片黑暗……
叶匡政:一直想去石家庄看望陈超先生,没想到来了,竟为送他最后一程。人之哀恸,莫过于此。陈超是当代杰出的诗学家,学养深厚,思锐识卓,有自由的学术精神与深度的专业自觉。他的诗学体系体大思精,审微见远,卓然一家。他还是一个至诚至性的诗人,高蹈自守,令人尊敬。
翟永明:好人呵!好作家!好批评家!这个时代、这个现实社会——为陈超一恸!
王家新:“是不是,如果你,如此的眼睛暗淡了,/那么生命不是生命死亡也不是死亡……”(茨维塔耶娃《新年问候》)
这是诗人、批评家陈超的诗作《我看见转世的桃花五种》的开头,虽然四月已过,但10月31日凌晨,陈超用自己从16楼的纵身一跃,来迎接这个即将到来的寒冬……
诗学:做了新诗史里最扎实的工作
陈超去世后,有人希望能对陈超在诗学上的贡献做一个盖棺论定,唐晓渡觉得,虽然人不在了,但有些东西还在生长,“精神这东西不好说,有时候它会用另外的方式在另外的人的笔下生长。”
唐晓渡与陈超的初次见面不是1983年下半年,就是1984年上半年,“那时他在山东大学进修古典文论,《诗刊》1983年春节后从小关搬到虎坊桥,我分到作品组,负责作品组的是吴家进,我不知道什么原因去找吴家进,家进桌子上有个稿子孤零零的,编辑部到处都是稿子,大概是那篇太孤立,印象很深,那是陈超的文章,从当代的角度看古典诗论,吴家进进来,问我觉得怎么样。我说,不错,还挺有见识。”
“1992年开始我静下心来写了24篇专栏,每篇阐释一首诗,当时还很得意,觉得没有人像我这样写,所以陈超两卷本的《20世纪中国探索诗鉴赏》突然出来,我心里是暗叫惭愧的,他那个功夫!陈超做得更早,1987年不声不响开始写的,当然方法我们不一样,他是点评式的细读,我是展开阐述,他的工作功不可没,可以说这是整个新诗史以来做得最扎实的一本东西。”
唐晓渡评价陈超很勤奋,“我经常和陈超说,你比我勤奋多了。如果说每天让我做二十首诗的点评,我想想都疯了。他生活非常规律,时间怎么用,都是按照工作来组织的,当然也是因为孩子。我记得有一次我们聊天非常晚,第二天他爬起来吭哧吭哧写,等我起来他已经写了两千字了,我说你这工作效率真是高啊,他说‘也没什么,胡写呗!’”
除了诗歌文本的细读,陈超另一个重要工作是当代诗歌现象学意义上的观察,包括朦胧诗之后的第三代诗歌,在诗学层面上建构他的生命诗学,“这两个工作他都做完了,而且可以说都做得很好。”
但是唐晓渡也隐隐发现,陈超这两年渐渐主动关闭和朋友的通道,朋友们觉得陈超这几年也不怎么开会了,大家觉得他在积蓄力量。“他属于在写作上很有计划的人,他去年跟我谈过在一些项目上耗费的精力,希望赶紧做完,回到个人写作上来,但那个项目也加重了他的颈椎病。”
“去年以来他大概写东西很少,以前他会主动说,晓渡,你在写什么?自己主动也会说起来,最近在写什么,但这两年不太说。我后来问他最近在干吗?他说,哎,没干吗,一写作头就晕,颈椎病。”
有人说陈超的离开是因为整个人文生态的恶化,因为对诗歌的不满。唐晓渡认为这是胡扯,以唐晓渡对陈超的了解,这不会成为他的焦虑源。“我知道陈超还是有抗击打的能力的,有精神上的韧性,我们这代人如果没有这些东西,根本活不下来。”回顾陈超的个人经历,插过队,当过工人,经历过残酷的人生历练,生命本该没有那么脆弱。唐晓渡难过的是,“孤立起来都不会成立的原因,很长时间郁积——当然首先是疾病。如果不能写作,不能思考了,我可以想象这对他的伤害之深。”
生活:想要给28岁的患病儿子多攒些钱
“京深高速公路的护栏加深了草场/暮色中我们散步在郊外干涸的河床/你散开洗过的秀发,谈起孩子病情好转/夕阳闪烁的金点将我的悒郁镀亮。”
《秋日郊外散步》一诗凝聚了陈超日常生活的一瞬间,在诗里,他以对妻子的口吻感叹:“西西,我们的心苍老得多么快,多么快/疲倦和岑寂道着珍重近年已频频叩访/十八年我们习惯了数不清的争辩与和解/是呵,有一道暗影就伴随一道光芒。”“不容易的人生像河床荒凉又发热的沙土路/在上帝的疏忽里也有上帝的慈祥……”
上帝疏忽的是他们的孩子。今年28岁的儿子因为自闭症、糖尿病等病症需要终身照料。“有人说孩子是他的焦虑源,是有很多糟心事,但我不认为这是他的压力源,这两年家里的状态比较好,我还跟他讲,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现在就是往宽处走,根本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唐晓渡说。
最难的时候是不知道孩子将来怎么办?这一直是萦绕在夫妻俩心里的问题。通过治疗促进发育,包括去普通小学、智障学校,都试过,都没有成功。后来干脆不考虑这个问题,决定自己在家来调理他。包括通过画画引导孩子的兴趣,每年两次全家出去玩,让孩子多接触周围人群。去年深秋,在杭州的一次诗歌颁奖活动上,陈超全家三口的出现让很多人感动。有人记得,在西湖边散步的早晨,和煦的阳光下,陈超微笑着教孩子和旁边的友人打招呼。“以前不愿意让朋友知道家里的情况,那是他第一次不避开诗歌圈的人。”唐晓渡当时欣慰陈超把一个关突破了。
“‘我和小杜都会老,我们将来都会离开他,怎么办呢?他的路还那么长。’有一次他说得很平静,‘我跟小杜能做的一个是把他照料好,一个就是攒点钱,到我们老了,如果幸运的话孩子有一定自理的能力,不敢想成家的事,但比如说开个店,给他攒点本金,不行的话托付给亲戚,如果经济来源没有问题,基本有自理能力也就可以放心了吧!’”唐晓渡想到这个事心都疼,“陈超生活很节俭,非常节俭,我特别佩服陈超,心里装这么大的心事还做这么多的工作。”
只要在家,每天不管多忙,下午五点雷打不动陈超陪孩子下楼去玩,这是从孩子3岁时开始的习惯。除了这个习惯,陈超每天坚持游泳,也坚持跳绳。唐晓渡说,“有一次他兴高采烈地对我说,你教我的方法很管用——倒走,手做成十点钟的样子,试了一下对颈椎病很有效。”
“我一直觉得陈老师是个很乐观的人。”今年六月份陈超的孩子糖尿病复发住院,崔立秋去医院看过陈超,崔立秋去过西藏,陈超和他聊起很多西藏的事情,“陈老师很向往,还问我西藏适不适合带孩子去。”
“也有人说他不负责任,家有老母、儿子,就这样走了,其实他是一个特别负责任的人,师母特别担心给人们留下的印象是陈超不负责任,不是的。”崔立秋说陈超的老母亲87岁,一直跟着他生活这么多年,陈超每次出差前都会把饭菜准备好,每天打电话。儿子住院,每天中午、晚上给老太太做饭。“他们住14楼,有一次电梯故障,爬14楼,下去上来、下去上来,夏天啊,爬得汗流浃背,特别孝顺。”崔立秋说,自己人到中年会对这些东西有更多体会。
结尾
李建周这几天整理陈超遗物时困惑重重,八十年代的书、笔记、获奖证书都好好地保存着,似乎在留待晚年重温。文稿、诗歌还在抽屉、书桌上。两周前,陈超还在系里和他商量博士生招生的细节,他不明白,一切没有预谋,怎么就如此突然地发生了?老师的死亡,对他来说像一个谜团。
但所有人都知道,最难的是陈超的妻子杜栖梧,“老人、孩子、这么长的路,小杜怎么办?”唐晓渡忧心忡忡,“要过两关,跟老人说,陈超病了,老人打电话回来,问起陈超的病情,为什么陈超不在家?家里怎么来了这么多人呢?孩子问,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杜栖梧告诉他,陈超不在了,每天固定五点钟带孩子去广场的工作现在由妈妈来做,孩子喜欢一个人在那里玩儿,她坐在车里,开着音乐,天晚了,看到那些灯亮起来,想起陈超不在了,那种巨大的悲伤,只能靠时间慢慢转圜。
唐晓渡和陈超以前聊天时说起过死亡,“我说最欣赏罗素的态度,就像百川入海,那个虚无的大海是我们最终的归宿,罗素希望做到的是,到了老境渐渐开阔,就像河的入海口,就像汇入一个更大的实体当中,了无痕迹。我记得当时陈超说:‘哎呀,这个特别好,特别好!’我说是啊,但这也难。”“实际上,你面对具体死亡的时候,不管我们平时多么激愤,多么虚无,即使有很多经验还是会恐惧。”唐晓渡说他相信陈超对死亡的理解是通透的,只是跟你有血肉上关联的死亡,自己还是受不了,“他这样做一定有他不得已的理由,如果不是巨大的病痛令人受不了的话。可他还是英年啊,也还是夭折啊!我不能接受的是这个。”
携手漫游的青春已隔在岁月那一边,
翻开旧相册,我们依然结伴倚窗。
不容易的人生像河床荒凉又发热的沙土路,
在上帝的疏忽里也有上帝的慈祥……
——摘自陈超诗作《秋日郊外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