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倒读”,是“乱翻书”的另外一种说法。这样的阅读自然不可能系统而富有条理,但往往可以发现一些常规逻辑难以发现的奇妙之处。
法国文学理论家布朗肖说:“写作,就是投身到时间不在场的诱惑中去。”在我看来,蒋蓝就是这样一位奋不顾身地投入到时间之外的作家。更为可贵的是,在烟水氤氲、卷帙浩繁的阅读和思想淬炼中,他不仅没有迷失自我,而如一头嗅觉和听觉敏锐异常的猎豹,用快如闪电的目光利爪,紧紧攫住经典文字的旨要和灵魂的漂荡,在揉进自己火焰的灵动哲思之后,以水银泻地的诗性话语,刀锋砍断时间之脊的勇气,勾勒出自己独有的精神世界谱系。
《倒读与反写》是蒋蓝近些年来发力阅读西方哲学、文学作品的专题笔记,其题材为首次结集。在这本书里,身兼阅读者、思想者和书写者三重身份的蒋蓝,犹如站在书山之巅的豪迈统帅,“虽千万人,吾独往矣”,用虔诚之心和敏锐之眼,一一检阅自己热爱的哲人和文学大师,在用心解读他们的精神密码时,也深深打上了自己的诗性烙痕。加斯东·巴什拉、穆齐尔、帕斯卡尔、普希金、乔治·奥威尔、毕晓普、安徒生、赫塔·米勒、里尔克、博尔赫斯、米沃什……一座座耸立云端的思想文化觇标,在他的笔下焕发出异样的神采和风貌。比如,他写被阳光下的苹果花折磨一生的诗人威廉·叶芝,“苹果花在叶芝的咏叹里拒绝凋谢,它在思想的高处以灿烂的白光拒绝所有成熟或退缩……以前所未有的张力,既撕裂、又激活了深植于诗人心底的火焰之书,让它不可思议地吐放出浓郁而忧伤的色泽。”写安静的、大地的天堂般的俄罗斯作家阿斯塔菲耶夫:“他看见,他说出。如降落在河面的雨水,有的在开花,有的在凋谢……悲悯是大地的天堂。天堂组合着明澄的世界。哪里有悲悯,哪里就有拯救;哪里有拯救,哪里就有重生。”
一个没有自己精神指纹的作家,注定会湮没于历史的滔滔烟尘中面目模糊,直至遁入虚无的尘埃之境。只有在创作文本里留下独一无二的精神指纹的作家,才能使自己千煎百煮的思想化为一道照彻漫漫长夜的弧光,给孤独的个体并不温暖的文字生涯带来一点点希望的慰藉与热量。记得大诗人庞德在其《石南》一诗中深情地写道:“黑豹走在我的身边;在我的手指上,飘着花瓣一样的火焰。牛乳一样白的少女,从冬青树中直起身子,她们雪白的豹子,注意着跟随我们的足迹。”读毕蒋蓝的一篇篇思想随笔,我深陷在客厅的沙发上垂首沉思,他是哪一只猎豹呢?黑色的,还是白色的?长久默然后,我的脑海里恍惚浮现出这样一幅图景:在大雾漫灌的街衢上,蒋蓝如一只孑然单行的花斑猎豹,锋利的豹爪倒提着向黑暗搏击突围的皮鞭,在重重夜幕中挥舞出矮行者无法预料和难以企及的光焰,而从豹口中呼出的那一团团热气,则翻滚着这个世界赋予他的所有热爱与疼痛。
“反写”进一步凸显了不走寻常路的个人化言路,宛如铅字时代透过纸页的墨迹。在一次对话中,蒋蓝曾对我说:“写作,必然会造成身体和心灵的双重伤害——我说过,一个人写作所能达到的高度,与内伤成正比。”这还不是身为一个诗人或作家的最大不幸。多年来,蒋蓝为了自己心中的思想之梦和创作之梦,在具体的生活中遭遇了太多的波折,但一次又一次的打击和折磨并没有让他停顿下来,而使他变得更加坚韧和自信,更加硬朗卓然,用他自己的话说:“这种生活很多年来在折磨我,我只有内陷得更深,把这种郁郁之气化作写作的力量。”
写到这里,我忽然想起翻译家金重先生对大诗人布罗茨基的评价:“我看到的是一个因写诗而被放逐的茨基,一个视死如归却在情人面前‘泪流满面’的茨基,一个心系但丁的犹太人茨基。文明之子的茨基。”我有理由期待并坚信,蒋蓝这个“能够透过平静的日常生活表象,看到潜在危险的人”(祝勇语),以自己昂然不竭的创造力量和日臻成熟的思想话语体系,必会在追寻文明的道路上留下属于自己的那束薪火和石印的脚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