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写‘世界所缺的那本书’”
新浪读书:《老师好美》这本书在宣传时被称为您的“颠覆之作”。您认为“颠覆”主要体现在哪里?
严歌苓:好像这不是第一次用颠覆这个词来宣传我的新小说了。上次是《陆犯焉识》,也在书的封面上印了“转型之作”之类的字样。所谓转 型和颠覆,都不是作为作家的我考虑的因素,我只求有所突破。在我决定写每一部小说之前,我总是要想写它的意义何在。记得我在哥伦比亚艺术学院读书的时候, 教我们欧洲小说经典的老师——一个俄国人问我们:什么让你们认为世界单就缺你们写的这本书?每天印刷机会印出成千上万的书籍,很多都默默登上书店书架,不 几天又被默默撤下,什么使你们认为有必要把你们的书写出来呢?”他这个提问我记住了,在以后写每一本书的时候,我都会问自己,世界单缺你这本书吗?假如我 自己的回答是肯定的:“是的,缺我这本书。”那么我就会着手去写。颠覆也好,转型也好,无非是人们认为它不完全在我过去的题材或创作形式系统里。
新浪读书:您曾说这本书从听到故事,到最后写成这个故事,中间相隔了七八年的时间。您是否考虑到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事物的更替时间也大大缩短了。比如有读者反映,觉得书中的“520、880”之类的网络用语都很久远了,如今早已不用,有些“出戏”的感觉。
严歌苓:假如读者要求读有关今天——2014年8月份的高中生的故事,最好让他们在七八年或十来年后再来读,因为我一般不会写发生在 眼前的事,我需要时间的距离,需要形成记忆的故事,需要记忆的可靠和不可靠性来提炼它的美学意义。我得到一个故事,首先会进一步调查,体验生活,同时就会 来来回回地玩味它,直到我确信它值得我写,具有足够的文学和美学价值,是我那位俄国老师说的“世界所缺的那本书”。
新浪读书:作为常年旅居海外的作家,丰富的人生经历和深刻的女性体验为您的小说创作提供了文学素材。这个七八年前听到的故事,是什么使您念念不忘?
严歌苓:首先是中国高中学生的生活似乎是全世界头一份的。他们的压力是世界上所有同龄人无法相比的。中国的经济发展带来的社会竞争越 来越大,也就越来越残酷,反映到教育上最突出的就是高中学生的生活状态,似乎这些孩子不是作为青春生命活着,是作为一个个家庭的全部希望活着,作为一个个 家族的荣辱活着,也作为所谓国家未来活着。我写这本书的目的就是想审视这样的青春生命的苦衷,他们在高压下对于温情的呼唤,我们是否给予理会。
新浪读书:为了写《老师好美》,您曾到内地多所高中体验生活,实地采访,您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严歌苓:我到各地高中采访的体会是,学生们一年比一年压力大,竞争一年比一年残酷,孩子们一年比一年更像是“壮士一去不复返”。
新浪读书:您曾倡导一种“职业写作”,认为美国式的写作训练很有效果,但也有读者诟病美国小说读起来都一个味。如今中国的大学也陆续开办了一些创意写作课程,您认为大学可以培养出作家吗?
严歌苓:美国小说在索尔贝娄去世后,好像是走入低迷了。但他们还是有Jonathan.Franzen 这样的作家,有Tony Morrison 这样的作家,不能说美国小说读起来都一个味儿。假如说读起来都一个味儿的话,首先该怀疑一下我们当代的翻译。我略读过几页经过翻译文字,假如靠这样的翻 译,就不会再是那个年代出现的《了不起的盖茨比》、《麦田守望者》那批令我们着迷的美国文学代表作。现在的很多翻译自己的文学功底太差。
新浪读书:您笔下的女性形象,像多鹤,王葡萄,玉墨,冯婉瑜等,她们的性格很复杂,有善良的一面,可是面对不得已的情况,也会做错 事。她们是让人心疼的角色。而《老师好美》中的丁佳心,拥有母亲和教师的双重身份,她与两位花样少年发生了禁忌之恋,对于这个形象的设定,您当初是怎么想 的呢?
严歌苓:我当然不是把丁佳心作为英雄人物来设定的。这是个复杂的人物,负面因素较多,但在她产生负面功效时,出发点又都是正面的,所 以也是情有可原的。她的复杂性在于她对自己身份界定的模糊和道伦理德观的模糊。这跟我们中国社会当下的习气有密切关系。中国社会把很多社会关系都庸俗化, 谁都称你姐姐,称你某某哥,某姐夫,咱家爹妈之类,这些表面亲热亲情的后果是庸俗化个体在社会的职责和价值,以至他作为个体的独立性,似乎一切都是从一个 大家庭,一个裙带系统派生的。因此,作为独立个体所要求的尊重和所背负的责任,也就被模糊了。从而职业化的关系被淡忘了,师不师,生不生,难道我们今天不 是最缺乏非个人化的职业精神吗?这种庸俗习气在潜意识里会影响小说中三个人物的身份界定,伦理定位,所以这也是酿成这个悲剧故事的一个重要因素。
新浪读书:您在《老师好美》中采取了第一和第三人称交叉的叙述方式,您认为这种叙述方式对于人物形象的塑造及情节的推动有何独特作用?
严歌苓:我希望每个人物都作为牺牲者,也作为牺牲他人者,同时显示出自己行为、心理的正当正义性。所谓一个人的真理可能是他对方的谬 误,各说各的真理,各有各的道理,各自坚持的真理杀害了也自认为持有真理的他人,一个人以为她出去的是爱,却毒化了她爱的对象,所以用三个角度来叙事比较 好。
新浪读书:您觉得作为一名母亲,该如何来引导被感情困扰的孩子?
严歌苓:最好要懂得孩子,同情孩子,孩子在青春发育期有很多困惑,需要同情和理解,在这种时候要给它们平等,让他们把你当闺蜜、当知 己。比如,他们肯定会因为自己的感情撒谎,不要过火指责,想想自己难道在当年没有为了恋爱跟自己的父母撒谎?最酷的父母应该是得到孩子友情的父母。这当然 都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
新浪读书:有人说,短篇小说最考验一个作家的真实实力,您是如何看的?您现在还写短篇小说吗?
严歌苓:短篇小说、中篇小说、长篇小说各有各的难处,托尔斯泰、雨果、巴尔扎克没有写多少短篇,难道就没有东西来考验他的实力了吗? 他们的实力还用考验吗?我自认为我的短篇写得比长篇好,过去写了几十部短篇,可是现在出版社都跟我约长篇稿子,在国外也很难出短篇集,所以我无奈地只好把 主要创作力量放在长篇写作上了。
新浪读书:现在作家“跨界”当编剧、导演似乎很是流行,而您却曾宣布不再当编剧,不知您是如何考虑的?
严歌苓:我主观上是不愿意再当编剧,碰到某些公司请我当编剧我尽量能推就推,实在推不掉再操刀。一个人的才华和能力总有强弱,精力时 间都有限,主次事物不排列对了,把最好的精力和时间耗费在自己次强项的事业上,将来会后悔的。假如我多写几个剧本,我这一辈子肯定会丧失几部好小说的出 世,我肯定会为此后悔。
新浪读书:您能否为读者推荐几本好书,或者目前正在看的书?
严歌苓:我想金宇澄的《繁花》是很好的小说。美国当代的Johnthan Franzen 的小说每一部都很好。
陈晓明:在极限处依然游刃有余
——评严歌苓《老师好美》
在当今中国文坛,严歌苓并不只是一个传说,她还是一个活生生的现实,一个令人惊叹却无从谈论的现实。但电影界却无需谈论,追逐、谈判而后攫取,而后 耀人眼目。确实,面对严歌苓文学界还能做什么呢?她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也是一个让人困扰的问题。在中国文学的谱系中,在我们硬邦邦的乡土版图中,如 何安放严歌苓呢?实在是一个难题。就算给严歌苓另起炉灶也并不容易。看看她这几年的创作,《第九个寡妇》、《小姨多鹤》、《金陵十三钗》、《陆犯焉识》、 《妈阁是座城》,显然,后者的油墨未干,《老师好美》(天津人民出版社)就上市了。你确实不得不惊叹于她的创造力、她的激情和勤奋。
可是我们还是要谈文学,还是要在文学上来谈谈严歌苓。不管从哪方面来说,严歌苓都没有理由写作一本这样的书《老师好美》——二个高中生同时爱上一个 漂亮的三十五六岁的女教师,争风吃醋较劲中一个把另一个杀了。这是一个情爱与凶杀的故事。按严歌苓这样一个级别的艺术上正在走向极致或炉火纯青的作家,选 择这样的通俗读物或影视剧题材的故事来写,看似讨巧,实则吃力不讨好。她要是想在艺术上挑战自己,她不需要选择这种生猛、张力很大的题材——靠着题材来搭 故事架子,靠着凶杀、滥情、惨烈、斗恶斗狠来写小说,恰恰是笔力不济需要的前提。严歌苓早已是小说高手,她的笔法已经不需要这些了,我倒是渴望看到她能选 择平实的生活,从中撕开一条裂缝,能在那方寸之间营造出有声有色、有滋有味的生活真实,握住人性的软胁。但是,此番她还要选择这样的故事意欲何为?她是要 提升她的小说的难度吗?还是要承担文学的社会责任感?
小说开篇就是法庭上审判杀人犯刘畅的场景,我们已经知道这个刘畅和同班同学邵天一争夺班主任丁佳心老师的爱,杀掉邵天一。这样的开篇我们在不少名篇 佳作里都看到过,例如《复活》的开头(那是法庭审判的场景),《檀香刑》的开头(那是媚娘以儿媳妇的口吻诉说她杀了刽子手的公公),但这些小说写于现代之 初,或者写作现代之初,开篇下手就狠就重,随后可以从容进入漫长曲折的历史。但是严歌苓的笔法则是要在一个平面里弥合这个巨大的裂缝,这个被凶杀、爱恨情 仇撕开巨大的伤口的悲剧。她一点点、越写越小心地填补上那么巨大的裂缝——这是让人难以理喻的、无法接受、要拒绝的另类的世界,严歌苓要把它一步步拉回到 我们的现实中,要让它一点点充实起来,然后活过来,从而与我们的生活世界一点点靠近,终至于融合在一起——这就真的是我们生活的悲哀了,这就又透出严歌苓 的不一般的小说笔法。于是我还是相信严歌苓在挑战她意识到的小说难度。
二个同班男生爱上风姿绰约的女教师,然而一个杀掉另一个,这个故事从何处讲起?如何变得合情合理?如何让人信服?即使是真实发生的事件也令人难以置信。自从有了鲍得里亚的“仿真”之说,我们都会知道现实比虚构更离奇,问题是虚构要合理。
这部小说开篇就高举,严歌苓当然不会高打,笔锋一转,她开始委婉细致地讲述二个高中生与丁老师的恋情。丁老师的魅力当然是二个情窦初开的高中生癔想 的结果,就像监狱里的牢头说的那样,为了一个三十五六岁的老娘们,太不值了,“这老娘们也太一般了”,话是糙了点,可想二个稚拙中学生的眼光,他们情窦初 开的移情投射。但对于高中男生,这一切并没有社会化的准则。丁老师当然并不是什么魅惑的狐狸精,她是一个好老师,一个深受学生爱戴的好老师,小说花费了那 么多笔墨细致且不厌其烦地描写了丁老师如何关爱这二个小男生。至于小男生由敬爱、亲近发生到爱恋,事情何以会走到这一步呢?这都是该死的高考,为了高考, 丁老师纵容了二个男生的爱,以至于一步步的升级发展到了情欲的地步。
这才看出严歌苓的用心,开篇就把情杀端出来,她并不需要这个传统小说高潮的部分藏到最后才来赋予小说以力度。她要追寻的是三个人的情感生成的环节和 过程,是那些细腻微妙的情感变化的那些细节和情境。于是,这部小说其实变成了心理小说,小说在探究这个荒诞的三角恋情是如何一步步演变而成,最终切进悲剧 的境地。
演化成心理小说我就理解了严歌苓的用心,她把小说的艺术考验与她所理解的文学的社会责任结合起来。小说要诉诸的主题指向当今教育体制,指向青少年的 心理健康,指向青少年的成长问题。今天以应试为核心的教育体制,中国青少年的心理健康谁来负责?青少年的成长只能附属于考试成绩,只有高考是至高无上的, 所有的一切问题都要给它让路。丁老师之所以一步步纵容,固然她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是面对高考容忍了二个少年在她身边争风吃醋,以至于最终酿成悲剧。
当然,要说社会责任并不是严歌苓的强项,即使她有这份心,也无这份力。她的擅长和内心骨子里的文学狂热还是使她去探究人心和人性。这部小说的重心, 或者说它要抵达的文学目标,还是心理和人性。就从小说倾心描摹的笔墨来看,严歌苓还是要看这个三角情爱是如何发生和形成的,她想惟妙惟肖地还原那种关系。 在严歌苓的笔下,三个人(丁佳心、邵天一、刘畅)可以说并不是坏人恶人,但这样的情感关系如何一步步走向险境,在危险边界顽强滋长起来的感情。尽管严歌苓 一再把丁佳心写得“很美”,但是不可遏止生发出反讽的笔法,丁佳心这个婚姻失败的漂亮少妇,她何尝不是在二个少年的情感中寻求慰藉呢?严歌苓没有说她纵 容,没有说她造就二个少年的悲剧,但她身处危险地带难道浑然不觉吗?她作为一个优秀的教师难道不知道这样的情感纠葛意味着越过师生的正常边界吗?去表现边 界或极限处的人物关系和感情关系,这就是严歌苓的小说始终深入的地带,在这样的方寸之地,随时都会断裂或崩盘,都会有灭顶之灾。这就是严歌苓的小说叙述艺 术,在极限处她还是游刃有余。看看《第九个寡妇》、《小姨多鹤》、《陆犯焉识》无不如此。把人物推入绝境,看他们/她们在那里舞蹈,听他们死到临头的歌 唱,严歌苓的叙述艺术就此大放异彩。
这部小说的叙述艺术无疑精彩绝伦,甚至可以作为叙述艺术的范本。但我还是怀恋严歌苓原来有些小说,例如《花儿与少年》那样的薄薄的小册子,能在日常 性中撕开一点小口子,也有点心惊肉跳,但不至于死到临头,却有声有色,有滋有味,让人津津乐道。谁让严歌苓天分才情都无与伦比呢?她只要收住一点点,就留 在文学上了,就可以让电影干瞪眼了。我听她说过多次,她现在写小说就是要拒绝改编,《老师很美》还是拒绝得不彻底,改编起来不见得就不顺手。一想到电影界 很快就会得心应手,我就知道探讨文学是多余的。
李小丢:你我皆知美梦之虚妄,却只愿长睡不复醒
严歌苓的新作《老师好美》是一本看上去很“假”,但又能意外地打动人心的书。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本书是严歌苓根据2007年贵阳六中真实发生的师生三角恋引发的杀人事件改编创作的,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说它“假”,是因为它有一种略为令人尴尬的距离感。
熟悉严歌苓的读者都知道,生于1958年的严歌苓,对《天浴》、《陆犯焉识》、《一个女人的史诗》里的年代感拿捏得是极有分寸的,因为那是她数着日 子,一天一天,自己亲身经历过来的,她本身就是那个时代的一份子。然而《老师好美》的故事被设定发生在2009年的西部某城市,出生于上海、在成都当兵、 如今又旅居海外多年的严歌苓对这个时代和这个城市的认识不能说是陌生,也只能说是浮光掠影,杀人者家庭富有却亲情淡漠、被杀者家庭贫困备受欺凌呈现出某种 阶级对立式的夸张;脸谱化地塑造了为虎作伥的律师和唯恐天下不乱的记者等形象;被害者居住的贫民窟生活场景和上海胡同人家的生活如出一辙……这就使得故事 在年代感、人物性格以及城市特质上都出现了一些与现实的偏离,或者说崩坏。
这也是严歌苓首次尝试校园题材的创作,故事的核心是两个高三的少年都爱上了他们离婚的女班主任,也就是说,两个男主人公都是九零后生人,为了贴近他 们的形象气质,严歌苓没少花心思。短信中的数字恋爱密语、阿迪耐克的服装、网络流行词汇、游戏厅网络游戏、周杰伦王力宏……等等用来概括这个时代青少年的 关键词都在文中一一展现,然而这些符号都是苍白的,这些都是上一代人看待我们的方式和眼光。那些在我们青春生活中真正重要的东西,就算天天和我们生活在一 起的家长和老师也未必能懂,更何况年过五十、凭着一条新闻就开始写作的严歌苓呢?
应该说,目前的校园题材是所有严肃类小说作者的禁区。读者宁愿接受毫无真实感的意淫,例如《流星花园》这类的玛丽苏校园爱情故事,也不能接受打着还 原真实的旗号霸占了话语权,还要宣称“这才是青春”的所谓“再创作”。这几天扫了几眼根据九夜茴同名小说改编的电视剧《匆匆那年》,原作中真实的气息消失 殆尽,一如既往的成为了根本不懂青春和校园为何物的人全凭想象改编的牺牲品。
这个年代之所以没再出现类似郁秀《花季雨季》那样的作品,就是因为如今在写校园题材的,都是离开校园很久的人了。《老师好美》无论是在故事的行文编 排、人物内心情绪的铺陈、多视角切换的微妙差异上都比《花季雨季》要成熟老到的多。但是它注定不会像《花季雨季》那样受到青少年受众群体的追捧,虽然是根 据真实事件改编,写的是校园题材,但是严歌苓对故事的发展走向和人物性格都进行了很大的改动,她将一个惨烈的社会事件改成了一个注定不可能发生的虚幻美 梦,而会被打动的,恰恰是那些已经变得现实的成年人。
这是一个虚幻的美梦
如果说严歌苓想将这个故事写成杜鲁门·卡波特的《冷血》那样的类报告文学体裁的作品,深度挖掘事件背后发生的深刻动因的话,那么前文提到的“假”都 是破坏其真实感的致命缺点。然而严歌苓跳出了故事原本的框架,那个事后在多名知情人的讲述和短信记录中被证实是玩弄两名男生感情的女老师,从严歌苓笔下完 全消失了。她变成了一个全身心扑在教育事业,将所有的爱都传递给学生,最终不慎越界酿成惨剧的悲剧人物。
女老师丁佳心这样的人物在现实生活中是根本不可能存在的。她为学生补课不收费用、每周带着学生去二十公里以外的医院治疗失眠症、为学生支付医药费、 带学生到自己父母家蹭饭……而且一切都是无条件的。在真实事件中,这些都是女教师为了“哄骗”男生成为自己入幕之宾的伎俩,而在丁佳心这里,一切的一切都 是出自于对学生无条件的理解和支持。这绝对不会是存在于当下的人,因此前文中提到的错位的时代感就此统一了步调。尽管严歌苓声称这一切发生在2009年, 但是这样的人物、这样的故事,只可能发生在过去,那人性尚未被功利阉割的过去,那写诗不会被认为是矫情的过去。
崔曼莉曾经在《卡卡的信仰》中写到过女教师和男学生之间的不伦之恋,那种单纯来自于肉体间的吸引力是可以被理解的,因为那也是爱的一种。而严歌苓在 《老师好美》里写的这种感情的发生更难处理,因为这是基于心灵之间的深刻理解而产生的爱,杀人者刘畅给丁佳心发过这样一条短信:“讲课的时候,老师好 美!”无论是被杀的邵天一,还是杀人的刘畅,或是班上其他四十多名学生,他们其实都爱上了丁老师,因为他们在她身上寻找到了内心所有的缺失。
当绝大部分人和家长的交流只剩下“吃了么?”“考了几分”时,他们从丁老师这里找到了感同身受的理解,她把他们每个人当成独立的个体来尊重;当同龄 的异性们把身躯藏在如口袋似的校服里显得臃肿不堪的时候,她的披肩发和猫样的脸庞向他们诠释着异性的魅力;当她带着女儿受到前夫的骚扰的时候,作为独生子 女的他们第一次生出了对姐妹的保护欲。可以这么说,她满足了他们对女性的所有想象。
在这个从三人不同角度来叙述的“罗生门”里,唯一的共同点是丁佳心的爱。“我帮你们模拟出了这么一个雌性怪物,她综合着滥情的恋人,无原则的母亲, 不负责的姐妹,不懂营养要素而一味塞糖果的老祖母。”这是丁佳心最深刻的忏悔,在她过度的关爱乃至溺爱下,她放纵邵天一和刘畅一次次逾越师生的界限。她本 意是想用她的爱为这两个心思异常敏感的孩子保驾护航,可他们却一个个陷入了名为“心儿”的空间,至死不渝,誓不回头。她太负责任,太有野心,想填补所有人 感情和亲情的空缺,结果把一个教师的角色弄的似是而非。这算是自作孽不可活么?可是如果再来一次,她大概还是会作茧自缚地全心全意对他们。
也许我们每个人,无论男女,都会希望生命中出现一个丁佳心这样的角色,然而在中国特有的青春期的压抑和苦闷中,我们能看到过去存在的那种美好是如何 一点点被异化和粉碎的。到了最后的最后,当一切都尘埃落定之时,两颗各安生死的年轻灵魂,依然沉迷在心儿的迷梦中。读者又何尝不是如此?你我皆知美梦之虚 妄,却只愿长睡不复醒。如果心儿真的存在该有多好,可惜,她的存在注定会成为这个道德伦理极端扭曲的时代的牺牲品。
朱白:虚妄的揣摩难以抵达艺术之美
艺术性和故事性并不矛盾,能讲好故事的文学艺术大师比比皆是,只需将我们的眼光放得稍远一点,古今中外同时做到以上两点的作家就会一个挨一个地映入眼帘。
严歌苓擅长讲故事,她能将通俗的故事中的人性挖掘出来,也可以将故事中的人性悖论放在火上煎烤,让观者动容,乃至引发深思。不管是《金陵十三钗》、 《陆犯焉识》,还是这部《老师好美》无不都是首先拥有一个好故事,至于故事的切入角度、讲述的方式、倒逼出来的人性悖论,也可以称之为严歌苓这样的作家的 拿手好戏。
三十六岁的离异女老师丁佳心,她顽皮、可爱、美丽,不拘一格地教学方式,以及她的名校环境和优秀教师身份,自然令其成为美轮美奂的主人。这就像我们 形容一桩美好事物时迸发出的冲动一样,当我们越发喜爱这个事物,就越是难以找到合适的词来完美地形容它的完美,那么就索性将自己知道的所有美好就罩在它的 头上吧。在严歌苓笔下,女老师丁佳心正是这样的人,不管是处于人生十七八岁懵懂时期的男生眼中,还是自己女儿的眼中,再还是其他同事、领导、邻居、父母的 眼中,她都那么完美。完美的意思就是,她的一个汗毛都能令人发狂,她的一个浅浅表情都能令人夜不能寐。
可是,这只是叙事者的一厢情愿,而观者不一定买账。换个角度来说,出于对文学艺术的审美,在碰到这样的塑造和描写人物的小说时,我们通常可以表达不 信任,以及对写作者的不满意。你只是着急地表达了你所理解的一种生活,但并没有给予这种生活存在以理由,乃至通过描写、澄清和梳理产生让人震耳发聩般的致 命一击。
一个通过日常行为“勾引”了自己班上男同学的老师,她的善良和从容必将是带着一种获罪心理的,但丁佳心反而显得很坦荡,这种坦荡不是对自由的向往, 或者天性使然,而是在作者笔下充满一种无法自视和装模作样之后的坦荡。没有什么可以解释一个成年人对异性发出“亲爱的”、“抱抱”、“我想你”等等甜言蜜 语之后,还能证明她/他并没有拥有对方肉体的念头。
爱情可以是纯真和坦荡的,但也无疑应该是具有肉欲和性之念头的,不能用天真和可爱企图抵消后者的存在。如果仅仅是刻意无视,那也只能是早晚暴露破绽的一种伪装。
越是畸形的爱恋,就一定越是有其合理性存在,但是在丁佳心身上,以及她跟两位男同学之间展开的爱与恨,却缺少一种不同于以往的核心理由。她只是美 丽、可爱、善解人意,但跟其他没有发生畸形恋的老师相比,并没有多了其他的必然价值。而两位男生,一个富家子弟,一个贫民之子,既是一对当代社会的强烈对 比,也是我们能找到的最常见的那种艺术形象,他们在身心上如何被俘,又是如何被情欲控制,以及如何在爱的毒酒中逐渐失去控制乃至演变成不计后果的疯狂杀戮 行为,我们却在文本中难以找到。
叙事主体在不同时空中交错中没有产生新奇的艺术效果,反而给作者的揣摩空间制造了障碍。不知道是不是叙事角度的调换,改变了作者的语感,乃至在节奏 和细节上都出现不少的披露。比如在驱车前往老军医针灸治疗的路途上,就出现“二十里路”和“二十多公里”的前后不同。我不觉得这些是严歌苓这种成熟的、经 验丰富的作家解决不了的问题,所以只能是一时语言塞住产生的轻微谬误吧。
毫无疑问,师生恋以及大逆不道地为女老师而杀同学是一个好故事,但作为小说家,严歌苓没有为我们提供一个充满艺术性的文本。
如果站在艺术的再高一点的角度来看,严歌苓的小说难以抵达真正的高峰,文学艺术大师当然要贡献出来杰出的故事,也还要有丰满的语言和鬼斧神差般的结 构、叙事技巧等等,综观来看这部《老师好美》,依然是一部通过真实事件,进而在展开的虚构中,令叙事者自己也陷入自恋情结中的一种四平八稳式的写作。从艺 术创新角度来说,严歌苓一味地沿袭自己的成功经验,没有对艺术的开创做半点尝试,固守自己的擅长的方式,也常常陷入自以为是的错乱之中。
至于说从新闻事件中扒出整个故事内核,进而再融入自己的精神世界和所能理解的现实世界展开的虚构,这已经成为我们当代作家的一种投机模式,那些触目 惊心的新闻正是他们取之不尽的题材宝库,越是耸言听闻,就越能首先打动我们的作家。并非所有将真实事件改编成小说的作品都会沦为二流,而是在选材、改编、 模仿、探寻的路上,任何一个小的细节都可以暴露作家本人的素质和才华,仅仅是讨巧地跟网友一样寻找“震惊”,以及想当然地虚妄揣摩当事人的心情和心结,这 就极其容易变成蹩脚的特稿记者的文章。
换言之,作为小说读者,仅仅被“震惊”是不够的,还需要这背后的长时间的沉思和掩卷之后带来的反复情绪萦绕,这使得小说不同于南方周末那种特稿写 作。可是包括余华、阎连科在内,一大票中国作家在做的仍旧是围绕着新闻展开自己的故事,既讨巧,也没有让人发现他们天才的叙事能力。技术是人家的技术,故 事是世人皆知的故事,写法又是老套的那些写法,以此锻造出来的小说凭什么吸引文学读者去反复揣摩玩味呢?更别提这种作品置于文学史上的意义了,那非开创, 也并非某种题材、写法上的登峰造极,只能理解为,为了写而写的机械化程序式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