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有太庙,族有祖祠,家有祖龛。中华民族自古有敬天法祖之传统。敬畏祖先是中华民族传统道德和世界观的来源,具有很强的政治凝聚力和文化同化力。每年正月十九,浙江省浦江县杭坪镇杭坪村都会举行隆重的摆祭仪式。杭坪村原名吴村,始建于宋,后繁衍发展成为一个由吴、蒋、张等28个姓氏6个社组成的大村。摆祭仪式由杭坪村的六个社轮流主持,祭品主桌以“猪”“羊”为主,其余摆桌有长角米粽、馒头、米糕、长寿面以及上百余种活灵活现的“米塑”作品。祭品摆在哪里?摆在轮到主持仪式的那个社的厅堂里。从“迎关公”到“送关公”,摆祭前后共三天,每天都请戏班子来村里演出。三天后,将披红挂彩的关公敲锣打鼓送回庙中,并由当年主持摆祭活动的“社长”将象征主办权的香炉移交给下一年主持摆祭活动的“社长”,摆祭活动才告完成。
改革开放以来,“杭坪摆祭”作为一种富有地方特色的民俗活动广受欢迎。“杭坪摆祭”场面壮观、热烈、喜庆,是拍摄民俗文化的好题材,省内外民俗爱好者和摄影家们纷至沓来,数万人集聚一村,共同见证杭坪摆祭的热闹与庄严,成为中国民俗的一大奇观。
摆祭有双重含义。一是通过祭祀祖先,祈求新年五谷丰登,六畜兴旺,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二是通过加工制作米塑等食品类工艺品,来比一比谁家的姑娘、媳妇更心灵手巧,颇有“技艺擂台赛”的味道。数百年来,杭坪村由六个社轮流主持摆祭仪式的规范从未改变。摆祭活动,不但表达了对祖宗的追慕和缅怀,展示了村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而且促进了村民之间的互相了解和团结。杭坪村耕读传家风,书香世泽长,跟该村一直以来坚守“慎终追远”理念有着密切关系。
摆祭,顾名思义,就是把祭品摆出来。祭品有多少?多到数以千计,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的地步!以此表达对祖先的崇敬之意。为什么要崇德敬祖?因为我们的血脉里承载着祖祖辈辈、代代传承的生命能量信息。古往今来,成大事者都是以“认祖归宗”来庄严自己心灵、强大自己意志的。
我很欣喜地看到浦江90后诗人张开写的《杭坪摆祭》一诗。这首诗无论是立意还是写作技巧,都堪称佳作。张开对哲学有着近乎痴迷的热爱。他用哲学思维来写诗,语言凝炼,思维跳跃,意象丰富,意境宏大而深远。
记得小时候,在吃年夜饭之前,必须要祭天祭地祭灶神祭祖宗,在完成一系列仪式之后,才允许开桌吃饭。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快,一些乡村记忆正在走向消亡。而疫情期间对于防控的要求,使得本已匮乏的“年味”更加缺失。杭坪摆祭把一家一户的小型祭祀活动集体化了,成为四邻八村约定俗成的一次狂欢,一种乡土气息浓郁、传统意味深厚的盛大节日。虽然今天的人们大多以看热闹的娱乐化心态来看待这一民俗活动,然而,当你想以此为素材写一首诗的时候,必须要有“神交古人”的慎远之思、追慕先贤的敬畏之心。由此可见,《杭坪摆祭》是一个严肃的题材,如何写出新意?
且看张开这首诗的开头第一段:“客舍顶楼的象群/寻回河底遗失的种子/将过去的刀递给此刻/由此刻拧成绳”。诗人选取客舍顶楼这一独特的视角来观察摆祭。去年的云南野象群集体北迁并返回事件,让我们看到了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重要性。此刻,诗人正在顶楼和象群一起,参与这一年一度人类的精神狂欢。这是一种奇巧的思维。“寻回河底遗失的种子”,如何寻回?从哪个河底去寻回?遗失的又是什么种子?这句诗给人的想象空间很大。前面说过,祭品当中有长角米粽、馒头、米糕以及长寿面等,这些食品均由五谷之种栽种而成。“大楼源”是杭坪村人的母亲河,水流清洌,是浦江人民除了浦阳江之外,另一条“母亲河”壶源江的重要支流之一。“将过去的刀递给此刻/由此刻拧成绳”,过去的刀,即祖先之刀。什么刀?柴刀、镰刀、菜刀……祖先使用过的一切生产工具,祖先的所创造的一切财富,无论是精神的还是物质的,都由子孙继承。什么样的继承才是最好的继承?杭坪摆祭之所以能长盛不衰,就是因为全体村民的心拧成了一股绳。
且看诗作的第二段:“米白色大地/被捏成彼方的形状/大楼源流淌/堂前燕未曾离乡”。米白色大地,大地为什么会是米白色的?明明捏的是米塑,但在诗人的眼里,捏的却是大地。彼方的形状是什么形状?是活色生香的人间烟火,是活灵活现的天地生灵。由彼方而此方,由彼岸而此岸,由彼生而此生,我们所创造的美好生活,都拜脚下这一片钟灵毓秀的大地所赐。“红湿海棠雨,燕子归时,芳草暗南浦。”燕子是候鸟,会随季节变化而迁徙。燕子在大堂前筑巢,往往被视为一户人家、一个家族人丁兴旺的象征。在诗人的笔下,堂前燕未曾离乡,充分说明此乃人杰地灵之地,连堂前燕都舍不得飞离。
诗作的第三段:“灰白色的语言/被竹叶熏成神明模样/待抽离方向/彼此对话才能继续”。诗人似乎对白色情有独钟。从“米白色大地”到“灰白色语言”,我们不妨把这种语言理解成摆祭时燃烧的香火。竹叶熏腿是金华火腿的珍品,是杭坪一带土法制作火腿的一种工艺,诗人眼里,这种工艺最后的呈现方式居然是“神明模样”,方向居然可以抽离!这是一种怎样的神力?用竹叶熏,是人与神明对话的一种方式,这是诗人的创造,让人耳目一新!“一双又一双拾穗的手,抵达黑的尽头”。诗人没有写一双双劳作的手,而是一双又一双拾穗的手。“拾穗”二字,比“劳作”更进一层。在勤劳的基础上,还有一层勤俭的含义。“黑”的尽头是光明,寓义通过勤俭和劳动创造美好的生活。
如果说前三段诗是通过站在客舍顶楼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描写摆祭的话,后三段,则完全把自己置身于摆祭现场,具有很强的“代入感”。诗人不再是与主题无关的旁观者,而是正在主持摆祭的那一个“人”。这三段排比,是诗人对祖上、父亲和母亲的倾诉。这种倾听真诚而热烈、亲切而缠绵,听了让人动容,催人遐想。诗人选取倾诉的方式,不但回顾了祖先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创业过程,而且汇报了当下丰收平安的喜悦以及对未来的展望。这种倾诉,不是华丽词藻的堆砌,更不是无病呻吟的单调吟咏,而是以场景和细节描写来表达自己的祝福之诚。“祖上,且听我言——彼时的雨定下得猛烈/才让堂前子孙这般兴旺/往日的刀剑定足够锋利/才让阶前我辈这般团结/大楼源就是我的黄河/你我魂归处/是离乡人梦寐的故乡/我辈将豚与羊献上/祈得来年昌盛如往”。这里的“祖上”不是指某一个特定的人,而是指我们这个民族过往的历史,将子孙兴旺归功于祖上的荫佑,虽然是一种惯常的思维,但对于一个90后的年轻人来说,这种敬畏传统文化的思维是多么值得肯定和赞赏啊!
诗作的最后两段,在对父亲和母亲的倾诉过程中,诗人完成了自我人格的重构和精神原乡的再造,表达了承继“父亲”衣钵的愿望以及对“母亲”米塑手艺的高度评价和自豪。诗人没有正面描写摆祭“烹豕宰羊,锣鼓喧天,滚地龙舞,踏八仙唱”的热闹场景,而是以和父亲母亲对话的方式,很自然地表述出来,表达了接过父亲手中的轿杆、撑起被“压弯的脊背”的愿望和决心。这是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一种致敬,是当代青年“不忘本”的一种宣示。
值得一提的是,作者没有用“儿孙满堂”、“天伦之乐”之类的公共语言,而是以“烟火长相续”和“长青藤缠绕”向“母亲”报告“一切都好”。诗中的父亲和母亲并非指诗人现实生活中的父母,而是指所有参加摆祭活动的父老乡亲。是你、我、他,所有人的父亲和母亲。
“杭坪摆祭”在正月十九举行,这正是游子归乡、万家团圆的日子。愿更多的人能从这首诗中收获身为中华民族一份子的荣誉感和自豪感,激励自己投身伟大时代,做一个继往开来的创造者。
(作者系当代诗人,散文家,美术评论家,现任中国摄影出版社总编辑、北京市写作学会副会长。)
附:
杭坪摆祭
张开
客舍顶楼的象群
寻回河底遗失的种子
将过去的刀递给此刻
由此刻拧成绳
米白色大地
被捏成彼方的形状
大楼源流淌
堂前燕未曾离乡
灰白色的语言
被竹叶熏成神明模样
待抽离方向
彼此对话才能继续
没有石头开花
没有火焰不熄
唯有一双又一双拾穗的手
抵达黑的尽头
祖上,且听我言——
彼时的雨定下得猛烈
才让堂前子孙这般兴旺
往日的刀剑定足够锋利
才让阶前我辈这般团结
大楼源就是我的黄河
你我魂归处
是离乡人梦寐的故乡
我辈将豚与羊献上
祈得来年昌盛如往
父亲,且听我言——
烹豕宰羊,锣鼓喧天
皆如您所望
滚地龙舞,踏八仙唱
当下更胜以往
曾经武圣在您肩头
现在由我来接过您的轿杆
待我撑起
那被山所压弯的脊背
母亲,且听我言——
您的米塑
是我再未见过那般传神的
您的竹叶熏腿
是我怯于回望的
庭前有烟火长相续
儿女如长青藤缠绕
一切都好,母亲
一切都好,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