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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诗歌地图:所有可能的世界——评《诗刊》一季度

核心提示:齐泽克反复援引这样一个镜头阐述事件的生成,《猫和老鼠》里,汤姆猫已经走出了悬崖,但他没有掉下去,他的身体依然在空中保持着向前走的惯性。直到他突然向下看的时候,他才掉下去。同理,这个镜头也适用于理解当代诗的生成。在那个机器的悬崖、工业的悬崖

诗刊封面图2021

齐泽克反复援引这样一个镜头阐述事件的生成,《猫和老鼠》里,汤姆猫已经走出了悬崖,但他没有掉下去,他的身体依然在空中保持着向前走的惯性。直到他突然向下看的时候,他才掉下去。同理,这个镜头也适用于理解当代诗的生成。在那个机器的悬崖、工业的悬崖、资本的悬崖、智性与爱的悬崖、个人与共同体的悬崖——一切我们生活其上,无论构筑着家园或是荒野的悬崖——有价值的写作本身意味着一次急停,在重力的门槛上,一些人选择在危险的境地,与语言和生存贴身搏斗,将崭新之物引入精神世界的虚构,从而发明和塑造足以支撑我们的大地;另一些人回溯到近乎「巫」,或灵视的,或投身自然的教育与启迪之中。当然也存在某种最值得警惕的写作,聚焦于个体刻奇的或唯美的虚拟,即杰弗里·希尔所痛恨的,关于当代的咯咯笑。

如果将一季度的《诗刊》视为当代诗学的地图,那么其边界之广,囊括形式之丰富,万花筒般折射出当代写作的复杂与多样:从杨克《云端交响曲》中对于未来城市和数字世界的想象与反思,到育邦《白鹳》里为迟缓世代鲜花与尘埃的挽歌;从芦苇岸《横峰手记》深入中国底部贫困的政治逻辑与基层生活,到李元胜《不确定的我》几乎远去尘世,对虚构感觉世界的审美;从代薇《晚年的名伶》赌徒般对于灵感与词语意义边界的捕捉,到庞培《起风》嗓音低沉地经营构想着时间的经验;从年微漾《愚溪夜行》对熟稔的山川水文本地的虚构,到谢夷珊《槟榔屿》在马六甲异域风情的震惊体验;从王子瓜《当代诗:物的追问》一针见血地指出现代性对物的追问,必须从「意象-象征」体系移步到「物/精神」,「客观/主体」框架下,到胡亮《芳邻》中不停闪烁在技术与自然之间的矛盾命题,某种程度上以汉语的经验凝结了一种反现代的现代主义作为回应。所有明亮之物构成近乎混沌的风暴,但这种混沌本身也代表着健康的维度,即没有哪种声音绝对性地统治了乐章。

在如此小径分叉之中,仍然有一些诗意的生成格外引人回味。首先是一月上视点栏目,杨克的《云端交响曲》以及他撰写的札记《新工业时代的诗歌维度就是未来已来》,提供给当代诗学一个丰富且醒目的视角。面对这个充分数字化的当代生活,诗人并非以其为思考的对象,而是链接其中,与之一同思考。首当其冲的是伦理关系,「谁是玄孙/谁是隔世的高祖」,人的分裂不再依赖于自我戏剧中的幻觉,而是转换成实体的「多体的你我」。在这种转换里,主体性的黄昏降临,但感官从那片难言的黑暗中舒展身体,似乎在失去太阳的同时,一头扎进没有中心但光芒淋漓的宇宙。虽然这仍是关于未来与未知的书写,但欲望的动力时刻锚定着人的存在,无论是「人工智能美少女」的「蜜桃臀」透露出不自觉的情欲属性;还是「渺小的我/浑身热力躁动」的力比多时刻,当诗人书写机械怪兽和近乎无限的核能,他仍然将之投射于人的身体或某种复杂机器所蕴含的生命力,以及这种生命无休止的破碎、重组、繁衍与牺牲。唯一存疑的部分在于,在这种「没拾到王维的麻鞋」的缺失历史的今天,人如何确认生存的价值,并同虚无对抗,诗人将未来景观化,在无人的风景中,虚构出乐观的情感,「让新新人类跳动盘古与女娲的初心」,将自然边界的疑虑抛给未来的诗学。这当然是一种极具启发,同时又亟待完善的姿态,敦促着当代甚至未来伦理与诗性的发明。在今天的华语写作中,这种思考恰恰太少,杨克的超前姿态,让我想起美国2012年桂冠诗人Tracy·K·Smith富有科幻视觉的《火星生活》,有时候站在火星,才能更好地凝视地球。

与工业化的未来形成了巨大张力,许多诗人转身回到自然之中聆听教诲。尤其以建构诗性的地理学为核心。年微漾的组诗《愚溪夜行》让人想起史蒂文斯在《康涅狄格州的众河之河》里所提出的「本地的抽象」。如果一般的风物诗或者地理诗,比如花盛的组诗《在高原》,是对景观在记忆中的观看和回忆,随着时间推移,视线终将模糊;就如同古典的山水诗,或描绘一种理念上的山水,或描绘即兴的山水,山水总以前现代式的永恒图景存在在那里。而本地的抽象,几乎将山水打碎重组,进而虚构,从而成为随身携带的经验。就如同年微漾《在泸州冬泳渡长江》中所暗示的,「一艘船在鱼群的母语中穿行」,人在荒野里的生存,其实是生存在可以变换可以言说的语言之中。这种言说构成一场无尽的旅途,发展到极限,又复归为老庄式的言不尽意的无言之辩。正如胡亮在组诗《芳邻》中所抒发的那样,人弹奏钢琴的技术,要从「秋风的手指」中学习,「从黄叶滑向了真理般的枯枝」,而一切言说的纷繁努力,似乎总是「这是多么大的恩赐/就是多么大的徒劳」,因为最终「我们便只好与耳朵里的鳗鱼/和鲸群领取一份无言的无尽」。汉语的经验在这里作为一种反现代的现代主义存在,或许留给读者的思考在于,是否真的有某种存在于自然之中,先验的、不言自明的理念,以至于今天的诗歌只需要向后回溯,几乎是老庄般的精神,就可以得其神髓?而这种现代诗的途径,与古典诗得意忘筌的主张,是对已有道路的擦拭或加深,还是对我们生存境况的新回应,这仍然需要更久的观察。

除了这两个集中的命题,《诗刊》的「锐评」栏目给人深刻的印象。一组诗,在不同的读者那里,可以产生截然不同的效果,这种包容性,正是当代阅读所必须的。事实上我认为,这三期的反方立场都更为可贵。廖亦奇对谢夷珊风景画般的组诗缺乏情感的批评,就如同王子瓜在《当代诗:物的追问》里援引「拉帕德的问题」一样,《槟榔屿》让人想起阿多尼斯来中国旅行写下的诗集《桂花》,其惊奇大多来自于资本主义市场和全球化视角下对于异域风情的刻板印象。董喜阳对于念小丫组诗《新年快乐》中独创性和现代性缺乏的批评也正中肯綮,尤其对于诗歌史的追溯,还原了陈腔旧调的出处,让批评极为坚实有力。王磊光指认羌人六组诗《读山的人》为惯性的写作,可以说和本文的开头不谋而合,那种惯性的,光滑的抒情,对于生存平面的忽视,隐藏其下的正是虚无的深渊。

总之,《诗刊》一季度兼顾了当代的众多向度,除了上述版块,校园、E首诗、中国诗歌网诗选等等还展现了博采众长的选稿策略,为读者以及诗歌写作者提供了一个蓬勃多元的重要平台。


作者简介 :李嘉伟,97年生,毕业于香港中文大学中文系,现于爱丁堡大学攻读艺术硕士。曾获重唱诗歌奖,东荡子诗歌奖,全球华语青年文学奖,全球华语微情书大赛一等奖,吴竹平何肖贤伉俪古典诗词创作奖。与香港中文大学深圳校区合作创办「快速眼动诗歌奖」及相关出版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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