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走的神灵
一九九八年,我从神木大保当镇调任至高家堡,开始了与这片神奇土地的不解之缘。记忆里,一直有一个关于“石峁女王”的传说流传在乡里,老百姓所津津乐道的是,在石峁山上,玉石蕴藏丰富,平日耕种劳作,都会有所收获,“斗米易玉”的事也时有发生。多年来,山上绵延的石墙、“皇城台”的地名以及一些传说像不解之谜,一直萦绕在心头。我想象着,“石峁女王”是怎样惊艳的一个女人,她集高贵、美丽、智慧于一身,端坐在万邦丛林之上,手持权杖,呼风唤雨,上达神意,下达民生,带领着石峁族群肇启了中华文明的曙光。
在群山浩荡、千沟万壑的陕北,人们信天而居,顺道而行,把一座座山、一棵棵树、一条条河都赋予了多姿多彩的神秘属性,生灵神意,老传少说,祖祖辈辈,生生不息,仿佛他们本身就是行走在这片土地上的神灵,已经与天地相融,草木相生。
从一九九八年到二〇〇一年的近三年中,我走遍了这里的每一个村庄,草湾沟、芦沟、团团沟、喇嘛河、古今滩、七里庙、斜马沟、太和湾等,这些极富诗意的地名或村名,是生活在这里的原住民无羁的心灵、奇异的想象、朴素的愿望的集中体现。散落在村庄的长城墩台、无名遗迹、古木断垣,都被赋予了一段关于神、关于爱、关于世态百相的写意。
二、无尽的猜想
二〇一七年,我再次踏上了这片土地。当时,石峁遗址已经发掘了五个年头,其考古成果已被世人普遍熟知。所有的猜想在考古工作的推进中,渐渐有了铿锵的回响。在这里工作,让我有机会近距离接触这座古老的石城。每次,无论是站在外城东门的制高点上,还是穿梭在遗址内起伏的山路之中,抑或驻足于气势磅礴的“皇城台”前,我的心都会被那久远而浩繁涌动的历史画卷所占据。在这里,时间被一堆堆砾石代替,被一片片残存的碎瓦佐证。面对那些重见天日的文物和残骨,我仿佛重新折返回那段苍茫的年月,听到风声四起,看到烟火弥漫。多少次,我被这汹涌澎湃的历史想象淹没,在惊异于古人超凡绝伦的生存技艺之时,也感叹时间这幅巨大的帷幔,将这座曾经辉煌的石城一点点收纳在它亘古的法则之中。
从外城东门发掘开始,这座神秘的石城,终于拂去诸多疑问,一幅四千三百年前先古部族壮丽的生活画卷一点点铺展开来,我骄傲地期待着、探寻着,每次新的成果出来,内心那些经由传说、历史、现实交织成的疑团,就会被一点点烫平。石峁,在我的精神世界里盘踞已久,已经成了我心中无法抛却的一部分。几年下来,诸多猜想被推翻、被确证、被重建,同时,我也在这释疑的过程中,幻化成一个石峁人,一个四千多年前在这里生产、生活的人,我了解他们,会和他们毫无疏离感地坐下来,谈谈今天的收获、明天的行程、两条河流的水文。
三、散落的语言
多少次,在古城内,我极目四望,曾经高大巍峨的城墙被黄土覆盖,草木葳蕤,隐约隆起的地表,构成了石峁城墙的基本轮廓,随处可见石墙断面和被农民捡拾码放的石堆,在遗址区内的石峁村、雷家墕的房前屋后,那一块块略规整、泛乳白色的石头,就像散落在高原上难以拼凑的语言。这一块块曾抵御外侵、遮风避雨、构筑成石峁先民精神屏障的石块,经时间洗礼后一点点剥离,一点点走远,被自然接纳。裸露在阳光下的石块,已经长满石花,这些石块好像从石峁先民的消逝时起,便凝固了自己的命运,任风吹日晒,留给我们无尽的遐想和惊叹。在沟涧、在田间地头、在被雨水新冲刷开的断面上,这些石头被翻开、被掩埋,任时光流转,仿佛带着从未褪去的温度,那些整齐的棱角,适中的厚度,相差无几的形状,它们永远以同一副面孔,操同一种腔调,讲述着同一个故事。
四、与时空对话
这曾经延续了五百年的人类族群,那么多创造,那么多故事,那么多生离死别,是什么将这一切悄然抹平?是一次战争?一次瘟疫?还是一次无奈的迁徙?
我幻想着,最后一群石峁人拎着简单的工具,回头望着壮观的石峁城池,声嘶力竭的哀惜和惋叹,在风尘和时间里呜咽。如今我站在这幽幽的时空,无法填补我内心的寂寥和询问,石器、骨器、玉器拉进了我与石峁人的距离。那精细的磨痕,夯筑的石墙,石峁人对天地的感知和敬畏,生存的强烈渴望,一切都离开了,他们各自孤独地走向了未知。
我试着从星空、月亮,从无尽浩渺的夜空中询问那些更为确切的信息,但在这遗落的城郭中翻找到的何其少啊!这同样被石峁先民仰望的星空,我该将目光举向哪里才能和祖先的心灵共鸣?
在距神木市区五十多公里的府谷县高寒岭黄河流域民俗艺术博物院,从手工技能到衣食住行,从五谷杂粮到婚丧嫁娶,一件件沾满泥土气息的器物,一张张浸透岁月印痕的图片,一段段充满喜怒哀愁的生活记忆,在脑海里,像一帧帧珍贵的历史影像闪过。黄河流域,就在脚下这片泥土,我们的先祖在这里诞生、创造,也在这里被埋葬、被遗忘。但这里的物什不断地向我们诉说着这高天厚土的亘古传奇。站在沟壑连绵的高原中,与石峁遗址直线距离五十五公里的寨山遗址,一种熟悉感、亲切感扑面而来,两座城池同处峁梁之上,城垣相似,荒草遍野,连地上的碎瓦都雷同。
五、外东门远眺
不知多少次,我登上作为制高点的北墩台,临风而立,东升的旭日将万丈光芒铺满整个城池,此刻的石峁古城,氤氲弥漫,偶有一缕青烟飘来,远处的鸡鸣声瞬间将这里唤醒。我被一种久远、神奇、强大的力量所主宰,我仿佛成了一位守城的士兵,手握长矛,面东耸立,身上的粗布麻衣迎风飘扬。站在这样一座威严的城门上,无形中就会感觉充满力量,无畏无惧,随时准备击退来自任何部族的侵犯。
是的,环顾四周,唯有这里可以将方圆百里的景象一览无余,在秋高气爽之际,据此两百多公里的芦芽山都可以望见。向西,秃尾河顺南而下,波光潋滟,长城遗迹一路蜿蜒而至,相互交错,好不壮观。山下距今约六百年的高家堡古城,环山庙宇遗迹,星罗棋布。这里,时间、空间形成了一个集合点,我作为一个时间长河里的过客,站在这里,将这来自四周的信息糅合、汇集、梳理,这是两座古城在时间上的交集,在空间上的拥抱,是人类漫长的发展阶梯上,两级紧密而结实的台阶。
六、巍巍皇城台
“皇城台”,顾名思义,是首领或皇帝的居所。在贫瘠的陕北地区,在祖祖辈辈记忆中,落后、封闭的这些峁梁沟壑之中,以“皇城”命名的地方绝无仅有,这里怎么会是皇帝居住的地方?我们只看到头裹羊肚子手巾,手扶原始犁铧,腰系粗布长带的老农,耕作于高天厚土之中,世世代代靠天吃饭,在外界的印象之中,这是一块未开化的区域。据说,清朝时有人来这里考察后给皇帝上过一道奏折,称“圣人布道,此处偏遗漏”。但“皇城台”这样一个高大上的名字被流传至今,这本应该属于北京、南京、西安的盛名,几千年来却被这台基面积约二十五万平方米、台顶面积约八万余平方米的独立山峁占据。这也许是辉煌的石峁王国,延续到今天唯一的亮光,顺着这道光,我们又一点一滴揭示了四千三百年前的辉煌。
考古表明,这就是石峁统治者的居所,依山而建,固若金汤。各类墙基、建筑材料、石雕、壁画层出不穷,数量之多、规格之高,令无数参观者叹为观止。我们敬仰的是这样一群远去的中华智者,曾经借助自然之势,精于发明创造,构建起了自己的社会制度。
七、向天空昭告
在石峁皇城台发掘出众多神面石雕,有的镶嵌在墙体中,有的散落在废墟内。在良渚遗址博物院内,玉器上的神面与石峁的石雕竟然如此相似,其造型、神韵、功用别无二致。我搭乘飞机、高铁,一路风尘仆仆来到远在两千多公里以外的上古水乡泽国,好像又回到了原点,回到了那个观天占卜的时刻,在亘古的星空中注视良久之后,得到了同样的启示。
在通往皇城台顶的坡道中,几块刻有神秘图案的石板,铺在道路上,令诸多专家学者百思不得其解,后有学者推测,这可能是石峁先民在修建王城时,向天占卜的大吉卦象,作为通灵媒介安放在这里,以表敬天畏地之意,我比较认可这种说法。在夜里,石峁的星空,是我见过最清澈、最明亮的星空,每颗星子仿佛会说话一样,异常鲜活。我相信,四千多年前,石峁先民所仰望的同样是这一穹星海,他们向天发问,向星辰探询,朴素而纯净的心灵得到了来自天宇的垂青。
八、秃尾河文明
在距离石峁十公里处的乔岔滩五峰山,视野高阔,山下住着几百户人家。同样,在五峰山旁边就有一个规模较大的堡坬古城,从出土文物分析,从龙山文化至汉代,就没有断隔。尤其是汉代,陶器、玉器、金器、铜器、虎符、宝剑、钱币、画像石、砖、瓦等,不但品类数量多,而且制作十分精美,被称为国宝者亦不少见。秃尾河流经区域在上古时期雨水充沛、气候宜人,优越的自然条件,为先民提供了丰富的物质来源。在这些山梁沟渠都能见到石器、陶器和火炕遗存,残砖碎瓦俯拾皆是,夯筑土墙举目横呈。
秃尾河,汉称圜水。据《易·说卦》记载,乾为天,为圜。另有天体、大道的注释。这条河流域面积三千多平方公里。源于神木公泊海子,流经一百四十公里后,在佳县武家峁附近注入黄河。小时候听大人说,秃尾河是一条没有尾巴、没有尽头的河,起源于天外,消逝于大地尽头。这个说法,让一条河平添了几分神秘的色彩。早在六千多年前,秃尾河沿岸即有先民刀耕火种,繁衍生息。据文物调查显示,在秃尾河两岸,大大小小分布着约三百多个遗址,遗址如此密集分布的区域,实属不多。
以石峁为中心的秃尾河区域,已经形成了体制完善、生产先进的社会族群。遥想当年,在水量充沛的秃尾河两岸,森林茂密、鸟兽集聚、气候祥和,石峁先民据河为塞,依山筑城,随着自然环境和地理风貌的演变,辉煌落幕,只留下一代代艰苦卓绝的陕北人在这里世代相袭,将最有力量、最天真朴素的部分流传下来,成为华夏文明经久不息的源动力。
九、大地的回响
一次,我到一个叫白家山的村庄下乡,一堵护坡石墙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在一道由碎石块垒砌的石墙内规整地穿插着粗细不等的木桩,我惊异于石峁古城的建筑理念,竟然一直沿用至今,所用原料也几乎一样,其外形和“皇城台”墙体几乎无二样。墙体呈斜坡状,这是一户依然居住的人家的大门硷畔,墙台上的老榆树下,一头反刍的老牛正在闭目养神,消解一天的困乏。
在石峁周边的村落中,我总能偶遇一些如石峁出土的石雕人面像的面孔,他们衣衫褴褛,手脚粗大,鼻梁高挺,眉目间含有一种野性的、警惕性的特质,如果不是已经褪色的“耐克”对钩标志提醒我这是现代人,我会直接认定,他就是某个活过来或穿越而来的石峁先民。从可忆起的祖辈开始,他们的命运几乎没有改变,住着石面窑洞,被石墙围护,石板铺就的院落,石板拼砌的仓库,石槽、石磨、石碾、石杵等等,石质工具已成为这里千百年的生存印迹,陕北大地到处散落着石峁的种子,世代绵延,生生不息。
我常想,也许我们平日里传唱的某一首信天游、酒曲,或者是民俗音乐,会不会就是石峁先民留下来的呢?曾经,他们伴着悠扬的骨笛声,和着口簧的清丽之音,载歌载舞,在一个又一个故乡一路狂奔着。如今,爱唱爱跳的陕北人,依旧秉持着这种乐观的遗风,向天表达敬祝,向大地坦露热情。
十、把未来提前展现给我们
我在这座矮塌下来的城堡之上,永远是个生客,一切都太遥远了。春秋杀伐、秦汉交替、唐宋纷呈,在这块被时间和自然之手抚平的土地上,我的猜想和叩问都显得异常无助,只能作为人类的一员,带着对过往人类的同悯,对这块土地的敬祝,对短暂生命的慨叹,找寻一种确切的源头。尽管史册总在书写战争与杀伐,权欲与统治,而这由符号、石块、头骨、玉器书写的上古遗著,却在告诉我们,请认真凝视我们血脉里曾经留下的疼痛与甜蜜。
多少年了,自石峁先民开始,多少人在这十公里城墙围护的峁梁之上狩猎、耕种,也在这北方的晴空下歌唱、哀恸、埋葬。曾经的辉煌和灿烂,如今烟消云散,曾经的杀伐与战鼓,早已经无存,这里成了首领、帝王、草民、乞丐共同的葬身之地,成了命运的最终归宿。
从曾经繁盛一时的上古都邑,到如今名不见经传的黄土村落,时间将一切恩怨情仇全部揉碎,一切归于平静,一切又始于喧闹,这里仿佛是一个巨大的容器,将过去、现在、未来同时凝聚,为世人揣测命运提供了一扇清晰的窗口,可以神游古今,一眼千年。
作者简介
张凌云,陕西省神木市人。诗歌散文作品先后在《诗选刊》《延河》等报刊杂志发表。出版诗集《石峁烟云录》。现供职于神木市石峁遗址管理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