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怪陆离却仿佛本该如此,无比痛楚但又令人愉悦——阅读赵丽宏诗集《疼痛》的过程中,我的感触大抵是这样的。书中的诗作广博而睿智,令我感受到生命不过是一场等待,一次无名的旅行。深不可测的时光之中,光的耀眼和最黑的黑暗都令人炫目。
作为一具肉体凡胎,我(其实应该是复数“我们”)无疑是一种身处当下且自始至终在损耗中的存在。但诗人的声音仍然拥有雄伟的生命力,展示着人类对另一半(灵魂)不倦的追寻,且拼尽全力抓住路途中邂逅的一切种种——得以如此我们是何其幸运啊!——以证明我们是灵肉合一的:我们身躯的某一部分、生活中的某样物品、一束光、一片叶子、一只螃蟹、一朵花或一根花蕊……我们都能在其中看到自己。
我们就是这样聆听作者的内心独白的。它来自诗歌本身,也来自更遥远的地方,能将我们化为旅途中最高表现形式的本体与客体。这是一段形而上的遨游吗?我不知道,去定义它也并不重要,但有些事情是毋庸置疑的。即使《疼痛》中的一切都是一场朝圣,旅途本身已经超越了其原本的意义——行者(也就是我们)并非为某种特定范围内的绝对信仰效忠而行走,也不愿成为某种不切实际的仪式的一部分。恰恰相反,它只是优雅地将自己的脚印留在地面上,用于指引归来的路。正是在这里,在最为细微和人性的境地,在大自然之中,伟大得以诞生。
或许,已经有一种“神圣”被赋予了诗人、诗歌和在尘世中走上旅途的读者们。且必须强调,从现实中短暂逃离并不会让我们远离这个世界,因为现实中的我们——我们原本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更能认识到自身本是僭越的存在:抚摸自己、贯穿骨骼、认识每个人的血液、遥望无法企及的飞鸟远去、聆听鼓膜的震动、感受天空碎裂成千万片、体验当下与未来的疼痛等等……因为我们活着。
不过,令我们从物质平面飞升的,却又正是词语。它们同样也是有形的。诗歌在流淌的过程中更新,为我们勾勒出了重读的道路,这亦是阅读世界的方式。而我们总被告知,模糊不清的种种并不属于我们,能做的只有回头继续等待让一切暂时平静的那道光,它不仅会插入宇宙的裂缝,更将深入千年以来早已被雕刻在我们躯体之中的缝隙(就像诗中所说的),以此破解精神带给我们的亘古不变的疼痛——它四处游荡,无所羁绊。
多么孤独啊——我们可以如是说——多么悲哀。但恰恰相反,重逢与爱在这些诗句中比比皆是,它们美妙地交相辉映,就像我们自身一样,渐渐消散,直至重现。其中的旋律是如此生气蓬勃——在触摸背脊时从手心浮现的音符中、在儿子日夜思念的泪水之后重现的亡父灵魂中、在有史以来长久被奴役的人们的目光中、在我们被召集在一起将最古老的种子移植在自己头脑里使之重新思索的聚集中……是的,这里也有日复一日和生活中最简单的画面——有一把木椅子,用来休憩,或者写下森林中鲜活树桩中涌出的清泉;有散大的瞳孔,和为了张开后望到更远处的双眸;有叹息和微笑,即使是邪恶的;有拥抱、有舞蹈、连亲吻也没有缺席……这就是执着于爱的人类。
所有的崛起都终将陨落,随后在追忆中重生,而追忆的对象并未真正逝去。一次再次的探寻,在无尽的等待中被诗人(也是全人类)的记忆降伏,以及走进且亲身感受第一条被打穿的通道的可能性。推开紧闭的门,或是重新打开门窗,让它们得以再次被关上。《疼痛》邀请我们参与这一切——安详而微妙的旅途,因世界的疼痛与神秘感知我们自身的分裂、伤痕与残缺,在我们迟来的自我认知中。
赵丽宏先生在书中这样说,他“祖先的祖先的祖先的祖先的祖先的祖先的祖先……曾经是一条鱼”,那我暂且就不去做鱼了吧。此刻为了允许更多声音、更多疼痛的存在而倾听你的我,就更该为此而欢庆。它们殊途同归,伴随着你的诗句到来。
如若我们置身其中的大自然注定是一场朝圣与等待,那欢迎你走入《疼痛》的世界。这是一场看似痛苦的冒险,却因作者的坚守为我们带来了幸福。
塔露拉·弗洛莱丝 Tallulah Flores,哥伦比亚著名女诗人,1957年生于哥伦比亚巴兰基亚。于2003年获得罗马尼亚阿尔杰什诗歌节大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