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集》卷二十四有二篇小序,是专门论述饮酒和棋艺的,这就是《序饮》与《序棋》。琴、棋、书、画是古时读书人讲究的技艺,是助兴之物,借以修养心性。酒自古以来也是助兴之物。饮酒讲酒德,少饮有益;游戏讲情趣,适之为好。凡过乱则害。君子有度,自此得见。
《序饮》作于元和四年(809),这年柳宗元买下钴鉧潭西一小丘,作《钴鉧潭序西小丘记》,并名之愚丘,即《愚溪诗序》说的“买小丘,为愚丘”。小丘修整后,柳宗元置酒溪石上,邀朋友饮酒。《序饮》记述了这次行酒令的过程,借此表达了对饮酒的看法。酒令,是古时饮酒时的一种游戏,即推一人为令官,饮者听其号令,违则有罚。自唐以来,盛行于士大夫间。据说,后汉贾逵曾撰《酒令》,但已亡佚不见于世。清代俞敦培有《酒令丛钞》四卷,专讲酒令之事。唐人饮酒行令的方式多种多样,柳宗元文中所叙类似曲水流觞,也就是借觞在水流中的情状判酒令。但文中说的觞应不是酒杯,装满酒的杯子不可能在水里漂流。这里的觞是指一种可在水中漂游的筹码,谁放的筹码遇阻,就按筹码标写的酒数罚酒。柳宗元是谦谦君子,以智者乐水、仁者乐山的古训,用行酒令助雅兴。此时朋友散坐,象一群牛马饮于溪水中的群石上。行令的筹码在水中漂流,水边摆放着酒任人取饮。执掌行酒令的人说:当饮者,举三根十寸长筹签,逆溪水投进去,如没入旋涡中,没停滞在溪水边,没沉于水底的,可不饮;而反之,就要按筹签的数目喝酒。投入水中的筹签,在水中打转,象跳舞一样,时快,时慢,时动,时停,所有的人都趴在石上注视着,兴奋地拍手击掌,欢呼雀跃。有人饮酒一次,有人饮酒两次,而娄图南所投筹签,一入旋涡,一溪边,一沉水底,独饮酒三次,众人大笑欢呼。柳宗元有痞病(腹腔长肿块),不能饮酒,这时也喝醉了。行酒令,让人兴奋地彻夜忘归。孙琮《山晓阁选唐大家柳柳州全集》卷二评价说:“通篇序饮地、序饮、序监史、序投筹,处处写得如画,便是一幅流觞曲水图。”晋王羲之是闻名古今的大书法家,文章也写得很美。他传世的《蘭亭序》也是写酒饮的,“一觞一咏”,“畅叙幽情”。“蘭亭但觞取饮,愚溪则兼有投筹之戏。”两位垮度五百年的历史人物,因酒相逢,也是后人念之的一大快事。
饮酒展示人间百态,醉酒会失态无形。古称少饮曰饮,多饮曰食。《汉书》说:“于定国食酒,至数石不乱。”此谓豪饮。唐代大诗人李白是喜豪饮的酒鬼,逢酒必醉。《旧唐书》卷一九0下《李白传》说:“白既嗜酒,日与饮徒于酒肆醉。”李白好多诗篇都是在醉酒时挥就的。杜甫《杜工部草堂诗笺》二《饮中八仙歌》说:“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诗人是“疯子”,只有在烂醉中,才能写出让凡人叫绝的诗篇来。曹魏时的阮籍更是一酒狂。《世说新语》说:阮籍与嵇康、山涛等七人“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畅,故世谓竹林七贤”。阮籍嗜酒任诞(放纵怪诞),不顾时俗礼法,或母丧饮酒食肉不辍,或酒后横眠酒家妇侧,或于群猪共饮,或“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返”。他对那个世道绝望了。唐时官场,迎来送往,招伎行令,酒色游宴寻常之事。翻开《全唐诗》,文人骚客描写这一类场合的诗,比比皆是。白居易晚年六十七岁时,写有《醉吟先生传》:“醉吟先生者,忘其姓字、乡里、官爵,忽忽不知吾为谁也。宦游三十载,将老,退居洛下。……性嗜酒、眈琴、淫诗。凡酒徒、琴侣、诗客,多与之游。……自吟《咏怀》诗云:‘抱琴荣启乐,纵酒刘伶达。放眼看青山,低头生白发。不知天地内,更得几年活。从此到终身,尽为闲日月。’”其诗旷达却充满了失意之态。白居易密友元稹,自称“酒徒”,小时就痴迷饮酒,他自己在诗里描述说,“九岁解赋诗,饮酒至斗余乃醉。”“那知我少年,深解酒中事。” 元稹每每以在酒席上掌“酒令”而自豪,以至迷痴到“他时定葬烧缸地,卖与人家得酒盛”。到后来他饮酒得了头风病,一见酒就怕的要命。唐武宗时宰相李德裕在别墅园内有醒酒石,醉卧其上,以醒醉酒。宋代董氏花园西有一池,中央建堂,四周朝夕飞瀑入池而不溢。传说洛阳盛醉者,走登其堂辄醒。
柳诗有《饮酒》篇曰:“今旦(夕)少愉乐,起坐开清樽。举觞酹先酒,为我驱忧烦。须臾心自殊,顿觉天地暄。连山变幽晦,绿水函晏温。蔼蔼南郭门,树木一何繁。清阴可自庇,竟夕闻佳言。尽醉无复辞,偃卧有芳蓀。彼哉晋楚富,此道未必存。”这是记元和七年(812),柳宗宗元与朋友在永州城南郭门南亭上饮酒的情形。晚上大家聚在一起,围坐打开的酒坛,用酒祭奠造酒的先人后,喝酒驱逐心中的烦恼。不一会心绪不一样了,感到周围的天地都暖和了。清山幽暗,绿水益人。暮蔼掩映南郭门,树木清阴遮蔽。大家欢笑佳言畅谈着。喝醉了都不出声了,倒地偃卧在香草中。什么富贵官爵,那有这样饮酒快乐啊!柳宗元诗里说的“晋楚富”是用典。《孟子•公孙丑》说:“曾子曰:晋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吾何慊(憾,恨)乎哉!”柳诗里说的饮酒之乐,是君子之雅。柳宗元喜饮酒,在永州也经常以酒浇愁,出游时更是喝的酣畅淋漓,让自己借酒性融入山水美景里。但柳宗元厌恶喝酒失态,主张饮酒要象做人一样讲酒德,不能饮而没形,也不能醉而忘形。他《序饮》中列出当时官场饮酒时的种种情态:有的揖让应酬,百拜为礼,穷于应对;有的大呼小叫,手舞足蹈,乱哄哄,象开锅的汤水一样;有的脱光衣服,赤身裸体,以为旷达不羁;有的伴着各种乐器,以音声相和;有的相互靠近纠缠在一起,以为亲密;而柳宗元小丘邀友饮酒与他们都不一样。他认为,放弃虚浮的繁文缛节,去除各种不雅的行为,饮酒也会达到尽兴、和乐。而从容闲适,以合山水之乐,这对养成君子的心志是非常适宜的。为此,柳宗元作这篇《序饮》留传给后人看。应一句老话,历史是一面镜子。我们今天再读柳宗元《序饮》,虽隔着千年时空,可序文里流出的场景,与我们的现实生活有着惊人的相似,柳宗元说过的话今天读来还是让我们感到那么亲切。
我国有数千年酿酒的历史,有悠久的酒文化。《诗经》里有不少描写饮酒的场景。《诗经•小雅•宾之初筵》描写贵族筵席喝醉酒的丑态:大呼小叫,狂饮败德。为诗者主张“饮酒孔嘉(甚美),维其令仪”。三国时的曹操善饮酒,喜杜康,他一生戎马,把对酒当歌视为人生的第一大快事。可曹操为用兵也曾颁发过禁酒令。《太平御览》八四四引《魏略》说:“太祖(曹操)时禁酒,而人窃(偷偷的)饮之。”《后汉书·孔融传》说:“时,年饥兵举,(曹)操表制酒禁,融频书争之,多侮慢之辞。”这之后,晋人也有禁酒的事。葛洪在《抱朴之·酒诫》说:“曩者(nǎng以前)既年荒谷贵,人有醉者相杀,牧伯因此辄有酒禁,严令重申,官司收索。”晋时,年荒谷贵,酿酒就是与人争命,这才有官府酒禁的事。其实在曹操之前,往远里追溯,古人早就有禁酒之举。周时有《酒诰》。这是周公以成王之命而颁发的戒酒的诰命。文中谆谆告诫诸侯和官员说,平时不能喝酒,只有祭祀时才可用酒。这与古时生产力低下,不可放任耗费大量粮食去造酒有关。周公要人在饮酒时讲酒德,不能喝醉。殷纣王穷奢极欲,“颠覆厥德,荒湛于酒”。《诗经•大雅•荡》指责商纣王整天沉醉酒海,“如蜩(tiáo蝉)如螗(táng古书上指一种较小的蝉),如沸如羹(gēng热汤)”。《史记·殷纪》说:“(帝纣)以酒为池,悬肉为林,使男女裸相逐其间,为长夜之饮。”周公认为,这是殷丧亡之祸。汉末连年征战,千里赤地,人都无法活命,再耗粮谷去酿酒显然会危及曹操用兵的大计。孔融好酒,醉酒时如腾云驾雾,自称酒龙。唐代有个叫陆龟蒙的曾写诗讥讽说:“思量北海徐刘辈,枉向人间号酒龙。”这里北海徐刘辈,是指孔融、徐邈、刘伶,皆以豪饮著名。孔融反对曹操禁酒令,是以酒与人争口;而借机使气,狂言侮慢之辞,就更是没有政治头脑了。孔融后来被曹操灭了全家,不是没有缘由的。
古人以酒能解愁,如兵克敌,故称酒为兵。《南史·陈庆之传》附语说:“酒犹兵也,兵可千日而不用,不可一日而不备;酒可千日而不饮,不可一饮而不醉。”可许多时候,借酒消愁愁更愁。唐张彦谦《无题》诗说:“忆别悠悠岁月长,酒兵无计敌愁肠。”酒能助兴、壮势。《史记·大宛传》载:“(汉武帝)行赏赐,酒池肉林,令外国客遍观各仓库府藏之积,见汉之广大。”《三国志·徐邈传》说:“平日醉客,谓酒清者为圣人,浊者为贤人。”但饮酒过量有害,还会坏事。嗜酒者是酒徒,古人称为酒人,酒客。嗜酒成性的是酒魔,饮酒使气的是酒狂。酒气相通,有饮酒结党的。《后汉书》三七就记有这样的事。
文人好脸,给酒徒冠以雅号,如酒仙、酒神等。酒仙是杜甫对李白的称谓(酒中仙),说他整天泡在酒缸里。宋代欧阳修《归田录》说:当时人刘潜和石曼卿为酒敌,听说京师新开酒楼,相约而往。两人“对饮终日,不交一言。……至夕,殊无酒色,相揖而去”。明日又来饮,人呼“二酒仙”。所谓酒神,乃“酒席之士,九吐而不减其量者”。古人饮酒,如两军对垒,拼杀之残烈可以想见。据说,诗人元稹“以饮一斗,五日倍是”。白居易有诗:“此翁何处富,酒库不曾空。”汉蔡邕是个酒鬼,能饮一石酒,常醉卧在路边,人称醉龙。晋谢玄也能饮一石酒,有醉虎之名。酒往往与色相连,称酒色徒也。《史记·高祖纪》说刘邦“好酒及色。常从王媼、武负贳(shì赊欠)酒,时饮醉卧。”苏东坡不胜酒量,少饮则醉,自号醉翁。他在杭州做官时,为官场应酬,“朝夕聚首,疲于应接”,苦酒食为“地狱”。欧阳修《醉翁亭记》说:“太守与客来饮于此,……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
我国历来讲酒德,最早见于《尚书》和《诗经》。汉时有人写《酒箴》,劝解君王;北魏有高允作《酒训》,说酗酒之害。刘伶有《酒德颂》,讲饮酒的品德。用酒助兴娱情,美事也。而过之,不讲酒德有害。元和四年(809),柳宗元与元克己八人在法华寺西亭聚饮。他们在“大江连山,其高可以上,其远可以望”的西亭,以边“临风雨,观物初”,一边饮酒畅叙。是夜酒醉后,众人赋诗言志。古时孔子弟子卜子夏作《诗序》,“使后世知风雅之道,”柳宗元慕之,节此事作《法华寺西亭夜饮赋诗序》说:“诚使斯文也而传于世,庶乎其近于古矣。”读史说古人事,以史为鉴来警示今人,是大有益处的。
《序棋》是讲棋艺之事的。从文中观之,柳宗元说的棋艺应是当时士大夫中风行的弹棋。韩愈《画记》说:“在京师甚无事,同居独孤申叔,与余弹棋,幸胜之。”唐顺宗做太子时也好弹棋,身边有不少精通弹棋的高手。《西京杂记》载:“汉元帝好击鞠,为劳,求相类而不劳者,遂为弹棋之戏。”鞠,是一种用皮革作的皮球,蹴(cù踢)鞠是古代军队习武之戏,类似今天的足球赛。《后汉书•梁冀传》说:“性嗜酒,能挽满、弹棋、格五、六博、蹴鞠之戏。”刘向《别录》说:蹴鞠者,传言黄帝所作,或说起于战国之时。弹棋是一种二人对弈的游戏,有二十四子,分贵、贱上、下方,涂朱墨区分。这种游戏很刺激,激烈时,会让人发抖、哆嗦,或糊涂不知所措。这一游戏,今天已经失传了,我们没法知道他的具体玩法。柳宗元《序饮》是就饮说酒事,而《序棋》却不是就棋说棋事,而是就棋说人事。文章的后半部,柳宗元连续用了八个反问句,说棋戏适贵而贵,适贱而贱;而人世间,其得于贵者,气扬而志荡,其得于贱者,貌慢(懈怠)而心肆(yì劳累)。两者相对,人何以堪!游戏本是愉情之物,而柳宗元戏出的却是难于言表的苦痛,这是“非经过者不能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