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诗人贾浅浅来说,不管如何去叙写这个时代,千万条河流都汇成一个主题:那就是爱。从身体到存在,从存在到精神,从精神到宇宙,这都是不断精进与超越的漫漫旅程。自《第一百个夜晚》《行走的海》后,贾浅浅第三本结集出版的诗集,体现了她个人独特的生命体验和诗艺探索。
——中国作协副主席、著名评论家李敬泽
在黄昏落地。我带着两瓶赤珠霞和一个
愿望,赶来见你
一周前,我特地去剪发
友人们都遇见年轻了五岁的我
他们追问我的喜悦,而我笑得明朗
是的,我带着我的故事来
要一页页翻给你——
像难以稀释的尘土之美,漂浮不落
院子里,我嗅到八月的气息
你说过桂花盛开的时节,我们会紧紧拥抱
如今你却兀自开在树梢,不来醉酒
青海湖的盐可用来煮茶,你言喻的“花儿”
可用来下酒。下次相见
会孕育什么样难以觉察的心绪
但头发会长,会又老了五岁——
那时,“花儿”又会绽放,
桂花可否酿酒?
2018.8.30
六月,长乐未央
团扇邀玉兰来此纳凉
梅子酒酸过了去年的
软语糯词
漏窗里的光线
打湿了,茶盏里冉冉升起的霓裳
舞姿
原来春心无处不下悬*
(*汤显祖《牡丹亭—懒画眉》)
2018.6.25
在灰河和泥河之间
有一片蓝色的湖泊*
那里常常飞来仙鹤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
它后来也叫
丹顶鹤
一些年长的人们总是随身佩戴着
龟甲甲板,默不作声地注视着
旷野和更远的地方,或是
眯着眼睛
企图把太阳的图案画在
盛水的陶罐上
在电闪雷鸣的夜里,我常常把耳朵
贴在地面上
能听到和母亲纺轮里一样的
窃窃私语声,它们像种子破土发芽
钻进我的心脏
我会像鹿一样跳起,在灶台旁
用树枝画一个圈,堵住
黑暗里的眼睛
那些长着獠牙和犄角的野兽
经常前腿屈膝,肚子贴着地面
如地里冒出的影子跟在种稻米的身后
被埋葬的人们和我的牙齿一样
排列整齐
我曾经偷偷地在婶婶左腿旁
放了一枚她最喜欢的骨针
那一定能帮她
织一个很大的席,像活着的时候
围着我们跳舞
我忽然很想做一只鹤或是
一只鹰
永远落不在悲哀之上
我开始站在石头上往下飞
嗓子里发出咕咕的鸣叫声
但依然落在绝望之中
旷野里,风翻动所有动物的皮毛
包括那截狍子的腿骨
呜呜…...呜呜…...
像整个上午
阿婆采来后山上的山楂和蜂蜜
用稻米给我们酿酒时
脚下的节拍和桑树上布谷鸟的叫声
我捡起它,翻来覆去地吹
像河里的鱼噘着嘴一呼一吸
等稻米酿得又酸又甜的时候
我已经用仙鹤的尺骨做出了
可以吹响的管子
我甚至听从了眉骨上长痣
那个叫秋的女孩的建议——
用食指和中指的距离在管子上凿孔
开始是三孔,吹起来像蝉趴在树上
抖动翅膀
五孔,像麋在雾霭中低头饮水
七孔的声音是老鹰在天空盘旋
百灵在树间雀跃以及狩猎时人们的呐喊声
那些在星空下
我分不清自己是谁的时刻
惧怕洪水淹没稻田的时刻
阿妈阿婆永远闭上眼睛的时刻
渴望变成水牛和老鹰的时刻
喝上一杯甜酒的时刻
我忽然就随着这些声音滑入
没有倒影的湖底
八千年后,从我的左腿骨外侧
人们小心翼翼地挪走一长一短
两根相似的骨笛,据测音研究
他们是一雌一雄
(*8000年前,新石器时代贾湖文化出土了仙鹤尺骨做的笛子,是人类从蒙昧跨入文明的一大步)
2018.8.14
1
这里的黄蝉和朱樱花代替了北方
睡意正浓的腊梅
芭蕉叶每晚都抱来星星
世界着手为他们设置陷阱
听说猫山王榴莲可以击退残留的睡意
灯光制造出一个虚假的白昼
楼下有人吹奏《月光下的凤尾竹》
2
一觉醒来,阳光染红了羊蹄甲树梢
透过纱帘的缝隙系在我的脚踝
是拂晓时的丹霞地貌
也如幽潭里落入一片树叶
那是你的呓语吗
3
抚仙湖上有海鸥,全是白色的信纸
风很大,吹得湖对面三层小旅馆的凉台上晾晒的白色床单上下飞舞
整个白天人们不知所踪
橡子从橡树上一颗颗蹦落
我们努力登船,船还是和浪平行
随波逐流的危险就是会翻船
好处也许我们会沉入湖底神秘的古王国
一个浪打来,它试探我接受袭击的反应
我在想象湿漉漉的裤兜蹦跳出许多——
抗浪鱼,它们翻着眼珠
说出我底裤的颜色
4
彝族山寨里一位头戴花环的阿诗玛
紧挨着另一位阿诗玛而坐
是两条潺潺流动的溪水清澈见底
她们没有像二月的山茶花,如此热烈地
大笑或是交谈
只是安静地坐在粗布单子的条纹上
一个在翻看手机中的视频
一个在拿着小镜子描眉
两双如此专注的眼睛,多么像山谷里
跌跌撞撞的回音
她们需要感知世界的边缘如同正在遨游的两只海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