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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介聂的恋诗情结

核心提示:最近突然收到诗人介聂新出版的诗合集《日冕》,连日倾心拜读后,两次遥寄祝贺,但由此生出的许多感念仍不能完全释怀。 介聂是我在诗艺方面长相请教的老师,也是我有生以来唯一一位感情深厚的忘年交。



唐兰轩:诗人介聂的恋诗情结

诗人介聂在但丁故居的留影

最近突然收到诗人介聂新出版的诗合集《日冕》,连日倾心拜读后,两次遥寄祝贺,但由此生出的许多感念仍不能完全释怀。

介聂是我在诗艺方面长相请教的老师,也是我有生以来唯一一位感情深厚的忘年交。1998年9月,介聂赴新疆采访,我们新疆的青年诗友听说北京来了一位诗人,便相约与他会面。我陪他一共采访了4天。他白天活动,晚上在宾馆写诗,其中一首长诗《交河故城交响曲》是在新疆就地发表的,另一首长诗《诗歌王国》是回北京后发表的。后来我每次到北京都是首先拜访他,他也总是热情接待,交谈起来三句话不离本行,不外乎就是诗艺,而且谈起来兴奋不已,几次在他办公室促膝谈心,几乎都是通宵无眠。渐渐地我们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对他的身世及诗与生命的交会也有了较全面的了解。

介聂本名郝树亮,另外的笔名有司马小邑、白达素等,山西太原人,1967年7月毕业于山西大学中文系。他是原《人民政协报》“华夏副刊”主编,高级编辑,诗人,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他的代表作有长诗《十三陵下榻》(3000行),学术专著《艺术本质和精神完善》。由于他是吟诗作赋的诗人,又是潜心于学术研究的学人,同时还是一位具有高级编辑、记者职称的媒体人,因而朋友们戏称他是“三人”先生。


唐兰轩:诗人介聂的恋诗情结

青年时期的介聂

介聂1942年8月出生于太原郊区孟封镇,受父亲倔强脾气和耿直性格的影响,从小就敏感而自尊,小学老师说他“心重”,初中、高中的评语都有“固执”一词。他后来自省解释说:“这是‘独立思想’在朦胧期的性格表现,说明我从小就不随意苟合别人意见,而且这种心灵极易和美碰撞。”事实正是如此,在高中期间,语文老师叫郑学诗,他一听这姓名就油然产生一种莫名的吸引力,而这位老师也特别喜欢他,曾把他的一首散文诗《中秋》作为范文贴在教室后墙,还激动地向全班学生说,这就是“诗”!正是老师的这次鼓励,诗在他心中便深深扎下了根。这首“诗”在《日冕》诗集的《云遮月》一诗中,作为反衬巧妙地补在了全诗的结尾:

那是北方一个农庄,

正当八月十五家家供月赏月的夜晚,

护村堰道口内开阔而平坦的缓坡上,

融融泄泄洒满依稀透明的月华。

秋耕晚归的一架马拉的犁架平滑而下,

犹如仙槎泛海悠悠而行,

悬挂在架梁上的两只备用犁铧银光闪烁,

叮当作响,

清越的犁音响彻万籁俱寂的良宵,

一直穿过月宫的桂树林梢,

这才把月亮惊醒,

让她发现了人间今晚丰盈而馨香的宁静。


唐兰轩:诗人介聂的恋诗情结

诗合集《带齿的烛照》

1962年9月,介聂考入山西大学中文系,这时,他已是思想完全独立的青年学子,出于精神需求,课外时间常常如饥似渴地阅读英国的拜伦、雪莱,德国的席勒、海涅,俄罗斯的普希金、莱蒙托夫等诗人的世界名诗,在外国别有韵味的诗艺感染下,开始尝试与心灵感触更贴近的诗作。一天,他选了一首《我采了一片核桃叶》的诗稿,满怀信心地向习作课老师、诗人马作楫先生请教,征求他的意见能否向《火花》期刊投稿。老师展开一看,是一首四节短诗,其中第一节写道:

我采了一片核桃叶/碧绿的色泽映照青春/匀布的白白的叶脉/流淌着阳光和水光/能听到满足和充盈的回声……

老师紧闭着嘴。半天才说道:“你是写求知的感觉,如能反应更广阔的社会生活就更好,课上我给你们朗诵过我的那首《太原,钢铁的船》——不过,试试吧。”结果,不出老师所料,稿件被退回来了,编辑的批语是,“写得很细腻,但与本刊格调不合”。年轻的诗心第一次受到了打击。无独有偶,在文艺理论课的讨论中,由于坚持自己的独立思考,又受到了“极左”思潮的无情批判。他突然变得情绪低落下来,一时陷入郁闷难解的孤独。然而,胸中诗的热情仍在燃烧,无忌的心灵不住迸发出理性超逸的幻境:

此刻心境反映出来的/是无限愉悦的生命之景。/草原上的路/铺满厚厚的绿的朝气,/白云处处飘落,而觅食的羊群/飘向天边。隐隐的春潮里/耀眼的金鸡悠然走向碧岩/啼醒冬后的空旷。/豪放的春意啊/请你指引我,指引我!/春阳啊,请驾起你灿烂的宝舆载我而去……”(《记忆之一》)

1967年7月,介聂大学中文系五年期满毕业时,正逢“文化大革命”期间,留校两年后,中文系的学生一律被分配到中学当教师,当初向恋人信誓旦旦表白要到天山写诗的梦想在现实面前彻底化为泡影。此时他们已结婚而分居两地,为靠近北京的爱人,更主要的是天性喜欢诗情画意的工作生活环境,经多次写信联系,他被调入了河北怀来县南水泉中学。这是一座花果之乡的完全中学,位于长城脚下,官厅湖畔,而且是1958年郭沫若带领诗人、作家、艺术家采风的地方。他在那里一边度过他弦歌熏陶的教书生涯,一边静享诗情不断得到滋养的慰藉,不知不觉活泼的诗兴也会在工作之余涌现出来,如散文诗《泉》:

绿云飘游在水底,/凉风轻拂在水面,/一线镇定的阳光从浓郁的林荫筛落,/悄悄的,/测探着千年古泉的深浅……

……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追求什么,/也不贪婪醴泉的甘醇;/相反的,/我只满足于让我的心静静地感应泉水的碧润、/光洁和透明。

因此,/我来的时候,/尽量放轻步履,/屏住吁吁气喘的呼吸,/生怕惊扰这古泉的沉思。

而去的时候,/也没有道一声别,/只是在悠然回首的一刹那,/脑海中闪了一个意念:/太深沉了,/这碧绿的一潭,/将永远藏在我记忆的第一页。

介聂的青年时光大部分是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度过的,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想做一个与他的思想相符的独立的诗人是不可能的。直到1985年1月调入《人民政协报》社,才实现了他的诗人梦想。特别是1993年8月转任文艺副刊部主任,主持“华夏副刊”后,由于政治环境和文化条件的幡然改变,加之厚积薄发的诗兴推动,他的诗创作,以及以诗为核心的文艺理论的学术研究,也随之变得从心所欲,渐渐进入了创作高潮。


唐兰轩:诗人介聂的恋诗情结

诗人介聂在创作《十三陵下榻》

这一时期介聂诗歌的巅峰之作,在我看来,是1994年发表于《北京文学》同年第7期的长诗《盛夏》,同年发表于《人民文学》第8期的长诗《火舌》。这两首诗,不但诗艺精美,而且都有深邃的思想内涵。《盛夏》表达蓬勃出现的社会创造力,而《火舌》的意蕴更加深沉,更加浓烈。我曾问过介聂,“火舌”意味着什么,创作这首诗的动机是什么?他说他突然想到了历代世界上被流放甚至被迫害致死的诗人,“火舌”是这些伟大诗人的灵魂。他进而解释说,把他们看作精神世界里的勇敢斗士,为真理而不惜付出性命的英雄是当之无愧的,他们与现实中的革命者有同等意义。这首诗分长短8个自然诗节,共140行,想象诡谲,构思奇伟,诗情的展现波澜壮阔而一泻千里。诗章从诗人在异乎寻常的背景中喃喃自述开始:

某日。孤独感趁我毫无准备的时候/突然向我摊开背叛的手。我答应了它的索取。/月轮湿漉。黄叶颤栗。/瑟瑟秋风又把劫后的余情扫荡得/一干二净。/我只好闭上眼睛,让生命极力收缩后/复归于早已弃置尘埃的摇篮——/……/可你能想象得到吗?就在这欲哭无泪的夜晚/一点荧荧光亮从远处出现……/渐渐向我移近……呈现它特有的/流动的金色……/啊,火舌/温瑗的笑意!/啊,火舌/灿烂的语言!

是夜/我在一个群山深处的荒无人烟的石坪上/抱膝而坐。背负峭岩。面对星空。/月光探视的纵横峡谷里/沉默的内涵涨满:明天的故事即将开头/抑或涌动着一首急待冲出歌喉的悠悠长歌。/被我点燃的篝火/烧得越来越旺。火光舔润夜色/暗中撩拨我不为扭曲的心。然而/万籁俱寂。然而火舌只在自己的世界里/独放异彩且变幻无穷——/……

诗章接着描述了火舌奇妙的变幻,以及它洞烛人类历史演变的过程。第六节当出现世人辩论不休的“语言链环”时,

火舌凝神静思后,闪动了一下:/诸声稍息,请听我说,披阅时间长河/流载的多彩世界的倒影——/我窥见过梦似的蝴蝶和蝴蝶似的梦/我窥见过一次次粉饰一新的爱情/和爱情的粉饰在命运的风化中层层剥蚀。/我窥视过私欲的枝条以及私欲的树/年年绽开它血与火的花朵又结出自戕的恶果。/我窥见过生命的新曙都是首先从灵魂的/地平线上粲然升起尔后才光华于天下。/我窥见过自由的翅膀每当遭到/暴风雨的铩羽后/不但没有惶遽遁迹或敛翼堕巢/反而亢奋倍增幡然划向它理想的更高境界。/——这些真理的色素沉隐在思想的内核,/生活泛起的浪花却时时浮现/狂乱不定的情态和清浊混杂的喧阗,/而你们矛盾的争辩正是那些波浪的回响。

在诗章的最后一节,诗人借助火舌在他梦境竖起的金梯,升向太空游历一番,发现更高处“璀璨绝伦的红色城池”正是由无数大大小小的火舌组成,其中有一个位置上豁然缺如……梦醒顿悟,原来眼前的“火舌”就来自那“缺如”——

由此我可以模仿大诗人的笔调写完这诗的结尾:/在那光明的河畔,在辉煌的太阳城里,/大约二百万年以前一个火舌坠落人间。/啊,火舌/——温暖的笑意……/啊,火舌/——灿烂的语言……


唐兰轩:诗人介聂的恋诗情结

介聂访问印度期间与印度外交官的留影

诗发表后,在诗界引起不小的反响。资深的老诗人牛汉先生看后“惊奇异常,兴奋不已”,说这是一首能“灼痛人的灵魂的雷电般的诗”。他还特意著文由此分析评价,说:“介聂是一位以平常心写真实的诗人,从他的谈吐中早已感到他虔诚地热爱着诗,而且对诗有很深的体验和素养……如何看待介聂的创作现象,真有必要思考一下,他既然能写那样有现代感的诗,说明他绝不是什么附庸风雅的遗老,这些充满人间平常而真实的诗,体现了他清醒的审美观点。”

介聂在诗创作的同时,还孜孜不倦地探索以诗为核心的文艺理论及其他理论,对我国古代和世界的一些代表性诗人都有不同程度的研究。他曾对我说,“写诗不研究文艺理论,不研究诗的历史,不研究大诗人的风格和特性,就不会从内在功夫方面提高自己的诗艺水平。”1990年撰写了题为《诗情的美学意义》的文艺学术论文,用于他主编的《诗国拾英》一书的代序。1995年撰写了题为《关于诗言志的再认识》的文艺学术论文,发表于当年《清华大学学报》第2期。

介聂在报社工作期间的诗作,以及20世纪60年代和70年代的诗作,都收入1997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的诗合集《带齿的烛照》中。这本专门请美术家设计的装帧精美的诗集,是他心灵感应的回声,是他不受任何利益诱惑一心坚持寂寞之道的功果,也是对他精心创作不辞辛劳的亲切慰藉。他在诗集的《后记——我与诗的断想》中写道:

我从小爱诗。那是心灵的应和。后来归入我的生命,成为我精神世界的第十重天。

我读诗从来不把它作为单纯的欣赏。

我写诗常到深夜,很苦,把我的全部工作之余的精力,连同我的灯光,一齐倾注夜色;我也感到诗在暗中抚慰这颗不求闻达的孤独的心灵。

介聂对诗艺的追求,与他对文艺理论的深入探索是相辅相成的,而有明确的文艺思想的诱导和推动,文艺实践才能持之以恒。因而在2002年12月退休后,他仍一如既往把主要精力投诸于诗歌创作和有关文艺理论的研究中。

2005年,他完成了与艺术本质研究相关的更重要的学术论文《精神层面的陶渊明》,当年发表于陶公故乡的《九江学院学报》第3期。论文以全新视角揭示了陶渊明追求人性本真的精神实质,否定了千年来把陶公归为隐逸之士,评定其诗品为田园诗的错误定性。他认为,陶渊明精神实际上是文学艺术的最高境界,即艺术应有的理想超逸性,他的思想追求是积极的、崇高的,甚至可以说是神圣的,具有诗艺终极价值的标的性,因而我们可以把陶公看作是艺术根本意义的化身。2015年他的学术专著《艺术本质和精神完善》出版。这是他的精神完善论思想用哲理形式全面而系统的表述,其目的是在剖析人类文明过程,探索人类艺术史演进的必然规律,并在中外哲学经典思想指引的前提下,阐明他精心研究得出的艺术不是现实生活的反映,而是形象化了的精神反应的本质性结论,并从艺术的前后精神活动过程和特殊社会功能的内观中,重新审视了艺术这种精神力量与现实社会之间深刻而复杂的关系。

2018年12月,他的诗集《日冕》出版。诗集所收的作品80%是他退休后的新作,不但在诗作的形式美上极为讲究,根据不同的题材,不同的情境,采取了不同的形象化手段,而且把精神完善论思想和诗的艺术真实性完全融为一体。仅以长诗部分的三部长诗简要说明:《放逐—归来》是“自我”与“心灵”的长篇对话,诗的情境由开始的现实场景转换为后来的理想世界,最后又猛然跌落到如前的现实。诗中的要旨是,从精神层面上讲,现实中的人既有人性本真的元素(自我),又有与人性相违的异构(他我),这便是社会人矛盾统一的二元本质。《伤感的斑鸠》是一首童话色彩和浓郁诗情并重的哲理性长诗,最后向读者提示,历史的真实性如同现实的理想性,它只是一个极限理念,只可无限接近,而不可到达。《十三陵下榻》,更是直接把他的学术思想贯穿于近乎小说结构的宏大诗篇中,诗意纯丽,意象超拔,艺术的审美理想被发挥到了极至。他在序诗中唱到:

半透明的寰宇/挡不住北极星光的探视/也挡不住致美的天籁传来它/第2018首练习曲/

……

看哪——在天籁的组合中/那高居其上的三位圣手,/哲学击节准确的进程/艺术演奏心灵的文采/宗教的嗡嗡声是灵魂航渡的共鸣。/它们都是/感悟性律动的外化,/那律动中的闪光/是北极指挥棒舞动的飞影。/

……

同时,在这首长诗的创作中又注入诗人极大的热情,是一次不顾年迈抖擞精神,以饱满的生命力与崇高诗艺的最后交会。他在诗集自序中说,

最让我感到欣慰的是,今年(指2018年——作者注)从3月1日至4月29日两个月时间,我以不顾76高龄的忘我心态,竟完成了我的封笔之作——叙事兼抒情的3000行长诗《十三陵下榻》,这是一次多主题的精神感应的综合性试验和诗艺风格的全面展现,也是以生命相约而不觉到期的恋恋不舍的告别。

介聂以炽热的感情爱恋诗,用寂寞的心灵守护诗,坚持在独立的明确的思想互相映照下创作诗,这样的恋诗情结,不能不引起我对他的衷心钦佩,有这样的老师兼诗友,也让我感到非常庆幸。这种钦佩之心和庆幸的喜悦由来已久,今天仔细拜读他新出版的诗合集《日冕》,这种情意比以往更加浓重了,因而随想而作联成以上文字,以期在诗坛、学界互相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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