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那祖国遥远的边陲,广阔的天宇,绵延的戈壁,雪山、冰川、大漠、黄沙,迥异于内地的独特景色与流传千古的英雄传奇,造就了它瑰丽而雄奇的历史,也哺育了一代又一代的边塞诗人。诗人安谅,作为上海市援疆指挥部副总指挥,为新疆的经济文化建设做出了重要贡献。而新疆这片广袤的大地,不仅热情地拥抱了他、接纳了他,而且给了他以特殊的回报,那就是激发了他的诗情,让他在繁忙的援疆工作中焕发了诗的青春,收获了一批坚实的诗的果实,目前结集的《沙枣花香》就是其中之一。
安谅援疆副总指挥的身份,容易让人联想到他会在诗歌中鼓动宣传,或是热衷于援疆过程的宏大叙事。但在《沙枣花香》中,我们却丝毫看不到这些东西,如同安谅所言:“诗歌 是我一天短暂的走神/不要追究它的来由/也无法寻索它步履的发生/也请不要惊扰缪斯的光临”(《短暂的走神》)。在繁忙的工作中,安谅抓住诗神光临的瞬间,捕捉下他的发现,用短短的诗行记录下来,从中展示
在安谅的诗集中,反复出现了一个“南方的汉子”的形象,实际这是抒情主人公的自称。安谅对自己身份的这样一种定位,排除了政治的、经济的角色,只剩下两重意思,一是地理的,一是性别的。而恰恰是这两点,决定了《沙枣花香》的独特的诗性内涵。
先说地理的身份。诗人与他所生存的自然的、人文的环境,有密不可分的关系。关注诗人的地理身份,就要考察诗人出生地的地理,诗人活动地区的地理,再研究诗人所描述的地理,从而探讨诗人的地理身份与他的诗歌内涵的关系。一般来说,诗人的生活习惯、心理特征是对应着他所处的那种自然、人文环境的,因此相同的地理环境下成长的诗人,会有相似的表现领域,相近的艺术风格,并可能形成相应的地域流派。但是一个诗人长期在一种地理人文环境下生活,也容易导致感觉的麻木,不同的诗人由于人文地理环境的接近也容易出现写作的同质化倾向。从文学史上,我们发现,许多杰出诗人他们的优秀作品不一定写在他的故乡,而恰恰出现在他们生存的地理环境发生巨大变化的时候。杜甫称赞“庾信文章老更成”,实际上,庾信并非进入老年就自然写得好了,而是作为南朝诗人的庚信,奉命出使西魏,被扣北方,从此终老北地,恰恰是地理和生存环境的巨变,造就了这位诗人。新时期以来,最有影响的西部诗人,杨牧、章德益、周涛等,大多是从内地去的。杨牧、章德益是青年时代去的,周涛是九岁时由北京去的。当下活跃在新疆的青年诗人沈苇是浙江人,大学毕业后去的新疆。安谅这次援疆以后诗情的勃发,与这种诗歌地理学上的变化很有关系。安谅是上海人,地处祖国的东南沿海,与地处西北内陆的新疆,可说有万里之遥。二者在地貌、气候、生活习俗、人文背景等方面存在着巨大的反差。而正是在这种巨大的反差中,容易触发诗的情思。新疆诗人周涛在一次接受访谈时说:“新疆这个地方相对这个视野本身就大,就让你的思绪走得远一点,诱发你走远。再一个现实生活又没有那么忙,你想的就不是太贴近,就想着比较远一些,这样你的思想可以说,盘旋空间比较大一点。大山、大河、大沙漠、大戈壁全是大。你往那里一站,人就小了,然后你的思想就变大了。”在安谅诗中,我们就可以看到在新疆广漠的空间中,他的心胸确实变得廓大了——
戈壁是一只手掌
天空是另一只手掌
手指轻触
围合一个世界空空荡荡
(《戈壁是一只手掌》)
他想象如果把戈壁移到都市,那戈壁就成了都市的风景,“让看惯高楼的眼睛幽深几许/让血脉贲张”。(《如果有一处戈壁,移到都市》)正是戈壁的廓大与雄奇,开阔了诗人的胸襟。实际上,星移斗转,江河湖海,名山大川,一切事物都有着它自己的天然节奏,人类完全可以在大自然中感受到这种天然的节奏,让自己的身心与之相呼应——
戈壁于我如孪生兄弟
一样的血性
pan > 一样看破世俗天际
孤傲得连尾巴也不翘一下
对生命又无限悲悯
(《我听到一些对戈壁的非议》)
正是在诗人的心理与大自然的景物产生的异质同构中,戈壁才不再是无情的布满卵石的荒漠,而成了诗人的主观情思的投射物,诗人的一系列创造性的审美活动就由此展开了。戈壁如此,戈壁滩上的胡杨、红柳、沙枣花、骆驼草,也无不如此。这是诗人眼中的胡杨:“在我这南方汉子的眼里/你是舞动的河流/大地翻涌起绿色的波浪/那绿色的波浪/把天幕拍打得更富有意象/在戈壁滩到处都是你的身影/和你闪烁的波光”(《致胡杨》)面对外部世界的胡杨,通过心理上的异质同构,胡杨内化为诗的意象,从而一定程度上摆脱了它的物理属性,而随着诗人心灵的波动而舞动起来。
上边所谈,涉及“南方的汉子”的地理身份,下边再谈一下“南方的汉子”的性别身份。毫无疑问,“南方的汉子”这一自称所标明的是一种男性立场。尽管《沙枣花香》不是一部爱情诗集,尽管诗人未必随时随地都强调一种男性情结,但是我们考察诗人对西部意象的描述,可以发现,凡是那些美好的、让诗人动情的意象,大多予以拟人化或者说女性化的处理;与此同时,诗人则怀着恋人般的感情抒写出动人的诗句。
像诗集开篇的这首《等待沙枣花香》:
他们说她的芳香
曾经迷醉过一个帝王
每年四月尽头
芳香还会绚烂地登场
一路飞扬
我站在戈壁滩头
久久地凝望
三月 她还村姑一样大大咧咧
与老榆树 小白杨
无厘头地玩耍
她并不在意
一个南方的汉子
早早地来访
正等待一场美丽的花事
重又鲜亮
沙枣树本是沙漠高寒地带生长的一种植物,本身无所谓男性或女性。但由于诗人“南方汉子”的身份,他对沙枣花做了女性化的处理,尽情地渲染了沙枣花香味的悠长,色彩的烂熳,姿态的迷人,而“南方的汉子”所等待的“美丽的花事”,则能引起读者联翩的浮想。
如果说《等待沙枣花香》表现的是对美的期待,而《沙枣花香》则直接把沙枣花拟成一个“邻家女孩”,尽情抒写了对沙枣花的爱:
一场前所未有的等待
早就将想象放大成了绚丽的海
香妃一样的高贵
可以亲近吗
有一种隔阂就叫做闻名遐迩
为了你的到来
我已弃舍了许多
只为隆重地迎接你
对你的注视深情邈绵
那天 却是匆匆撞见
你的纤弱和你的细巧
暗香着一缕素淡
黄色的花瓣里
发布着爱的宣言
我惊喜地发现
你就是邻家女孩
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最爱莫过于对他所钟情的女子之爱。正是由于把沙枣花女性化了,成了他心仪的“邻家女孩”,诗人的抒情才来得那样热烈、奔放而自然。这与宋代诗人林逋的梅妻鹤子之说,恰有异曲同工之妙。
此外如《羊脂玉》把羊脂玉喻为高贵的女子流入了世俗,而诗人“想满怀激情地挽救她/却像一弯皎月/远望着/孤立无援”。又如《迄今为止 我没有徒步》称沙漠为“这是神秘而具有魅惑的尤物/谁知道/她有多少情人 十面埋伏/能接受她的风情万种/却惧怕尸裹还乡”,把冷静的无生命的沙漠,通过女性化,写得让人爱又让人恨,从而显示了作者对沙漠的复杂情结。
最后还要指出的是,过去一提到西部诗,唤起的意象便是戈壁、雪山、大漠,给人的感觉则是雄浑、壮阔、粗犷……固然,这些东西是西部诗的审美属性,但是,如果基于这种共识,大家蜂拥而上,染指过多,便不可避免地产生雷同与重复。而真正的诗人,则须在业已形成的框架中跳出,别开生面。这一点,安谅在一定程度上做到了,他的诗集便是西部诗歌中的一束散发着悠长的清香的沙枣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