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提示:我站在一棵树前。这是临潭深秋的一个下午。
西部的临潭,高原之上的临潭,冬天其实已经来临。大大小小的雪,已经下过几场。树以坚韧和执着,努力不迈入冬的门槛。阳光从深邃的蓝色中倾泻而下,仿佛要珍惜分分秒秒与树叶倾诉话别。枝头的叶子,显得有些沉重。
消失与耸现
北乔
大地就这样站在我面前
和我一样的肤色
那些扶起黄土的人们
早已化作了黄土
乡愁在墙根长出草
一年又一年地仰望墙身
曾经清晰的手印
由岁月化作风的叹息
西部的临潭,高原之上的临潭,冬天其实已经来临。大大小小的雪,已经下过几场。树以坚韧和执着,努力不迈入冬的门槛。阳光从深邃的蓝色中倾泻而下,仿佛要珍惜分分秒秒与树叶倾诉话别。枝头的叶子,显得有些沉重。这里有生命的记忆,也有时光的重量。一枚叶子,经受过雨水的浸润,阳光的私语,风的拥抱,还有时光的行走。它从时光深处而来,感受时光的力量,最终又将回到时光的深处。叶子,是时光河流中的一条船,载着我们的生活,驶向我们无法预知的码头。叶子这样一片羽毛,离开枝头,作最后的飞翔,在大地上腐烂、消失,走向另一种存在。只是,不知道来年的新叶,有没有带着旧叶的记忆。时间是连续的、完整的,只是被我们碾碎了。钟表的指针,在向我们展示时光脚步的同时,也在切割时光。那秒针、分针与时针,在嘀嗒声中,一次又一次用剪刀剪断时间。我们无法留住时光,而逝去的时光,从没有消失。更何况,消失,本就是另一种存在。时光的无形之手推着万物向前走,然后它隐藏在风中、河流里,在我们额前刻下皱纹。记忆上沾满时光的碎片,一片落叶,一根芦苇,一声叹息里,都有时光的印迹。即使在黑暗中,时光依然闪烁光芒。我们把时光之镜打翻在地,无数的碎片,或含着太阳的光泽,或潜入大地。某一天,时光又将我们打回原形。时光无处不在。无形的时光,总是借助有形的物体现身。事实上,我们在想念虚幻的同时,也总是以具象的事物留住时光的痕迹。虚幻与具象,在我们不经意间合为一体。一封信,熟悉的文字早已与血液流在一起。那些文字以外的想象,站在文字之上,鲜活而清晰。这些文字只是时光的守门人,在文字的背后,在那些空白处,我们的记忆像庄稼一样茂盛。
时光的步伐是恒定的,一如它的永恒。川流不息的人潮中,时光似乎也是急匆匆的;一条坚硬的水泥路,仿佛凝固了时光。当人潮流动在水泥路上时,时光一下子提速了。如果我们的心情是悲伤的、失意的,完全可以让眼前的一下静止。那一刻,时光已经不在。快或慢,是我们心境一厢情愿的扭曲。我们的感觉,很难与时光精确同步。我喜欢与一堵墙对视。墙,静默的墙,这无尽的沉默里,似乎又包含了所有。在墙面前,我们可以随性地拿捏时光,铺陈有关时光的一切追忆和想象。控制欲,历来是人类的重要力量之一。立与破,都有控制欲的参与。沉默,有时是最好的交流。我与墙就是这样的。尤其是土墙,我总觉得是有生命的。墙,当是站立起来的大地,或者是大地向上伸展的臂膀。在临潭境内,在许多这样的土墙,没有砖石等墙基,就像从大地里直接长出来的。我站着,大地站着,但我终将拼不过它。当然,它终究拼不过岁月。它可以成年累月地站着,而我需要行走,需要追逐。它的一切,都在这静止中。这样的静止,只是我的感觉。其实,土墙是将所有的动态都聚焦在这静止里,动的世界都在它静的胸膛里。或许,世界的真相就隐藏在静止的状态里。处于边塞的临潭,有众多的古城、堡子和寨子均筑土墙防卫。其他的建筑,都随岁月而逝,倒是土墙依然屹立。民房的土墙,只是土墙。为城而修的土墙,就会被称作土城墙。这样的命名,让土墙的使命的确有所不同。这些土城墙,大地以站立的方式守护家园。尤其是在古战、长川、流顺、羊永和新城等地,随处可见土城墙。有许多土城墙保存得还相当好,历经千百年的沧桑,容颜已老,但挺立的姿势,依旧令人敬畏。虽然还挺立着,但我总觉得这些或长或短,或高或低,或壮或瘦的土城墙,如同游侠一般,在人们的视线里,又在人们的生活之外。土城墙,是最极简的建筑,又成为所有建筑中最坚挺的。残垣断壁,其他建筑都化为乌有,墙还在。高傲,苍凉,但尊严还在。把辽阔站成了向上的沉默,向内把力量压进了沉默之中。作为防卫的土城墙,无论战斗如何惨烈,它都不急不燥,无所畏惧。鲜血、呐喊、仇恨,都将成为它悠远的记忆。土城墙,经历了一切,听到尘世的所有话语,看到了快乐与悲哀,历史从它身边走过。它沉默着,挺立着。它是时光的具像,是以静止的方式涌动的河流。
在海拔近3000米的高原上,沿着杂草丛生的小路登上这不足百米高的地方,多少有些吃力。以往走在曲折的小路上,只要时间宽裕,我总会缓慢而行,让双脚踩出诗意。这一次不同。再有情调的小路,我也不在意,我的目标在高处的平台上。过程是迷人的,如果对目的地怀有强烈的渴望,路上的时光,就会被压缩再压缩,沿路的风景都将视而不见。我像战士抢占山头一样,急切地行走。这个叫牛头城的地方,位于临潭县古战乡的龙首山上。此前,我曾经数次经过。远远望去,配得上壮观二字。秋季时,群山苍茫,几个形态各异的土堆格外醒目。我总把它们看成巨大的草垛。浑身金黄,堆起庄稼人一年的期盼。这样的草垛,总是给人踏实、充盈之感,丝毫没有咄咄逼人之势。而在春夏之时,它们就换上一身绿衣,仿佛巨型庄稼。无论什么时候,它们都像海中的小岛,大河边的码头。曾在书籍中与牛头城多次相遇。西晋永嘉末(公元313年),吐谷浑(北方少数民族之一的鲜卑族慕容氏族吐谷浑部落)占据洮州今旧城、古战等地。北魏孝文帝元宏太和十五年(公元491年),吐谷浑在洮州修筑了牛头城和洮阳城等。听闻从高处看,因城廓为倒梯形,前低后高、上宽下窄、型如牛,故意称为牛头城。只是我难寻一高处俯瞰。当然,我也不愿意居高临下看待它。这多少有些藐视之嫌。我喜欢走近它。
总算得一闲空,天气也不错。我从远处走近它,又是从当下走进遥远的过去。近与远,总是这样的令人难以捉摸。历史离我们很远,其实一直在我们身体里。当下,离我们很近,可我们总觉得一片虚空。我脚下的这片土地,离我如此之近,可它从远古走来,沧桑的面容里,有着青铜般的呼吸。土地已经被无数次翻动过,收割机的履带书写出这个秋季收获的痕迹。我身后的这堵墙,被时光一寸寸地侵蚀。而这侵蚀,又让它现出最初的模样。都说时光催人老,世间万物以及人,总会在苍老中逝去,或随风而尽,或被大地埋葬。可时光没有让这墙老去,而是帮助它回到了当年。时光洗去一层层旧土,露出新的容颜。这些重见天日的土,从我们无法想象的往昔走来,依然带着那时的日月星辰之光,依然带着那时大地的呼吸。与临潭境内众多的城堡不一样,牛头城不属于军事防御工事,只是衙署住所和军营。百姓们在城外放牧、生活。牛头城,既有农耕文化的喻意,又是一种权力的象征。城墙,自然也显示一种威严。在构建时,以夹棍起到钢筋一样的作用。这样的方式,省事,但夹棍腐烂后,城墙的坚固性会大打折扣。临潭境内数百个大小不一的城堡,似乎只有牛头城采用这样的夯土方式。现在,城墙上的这些洞,就像一只只眼睛,深邃而神秘。我凑近一个洞口,什么也看不见,但隐约听到声音。这声音细若游丝,清晰又模糊。我无法用词语来表述,但我感觉到幽深的奇妙与隐隐的恐惧。这简直就是可以真切触摸的岁月黑洞。我坚信土墙是有生命的,一种超越我们想象的生命方式。残存的土城墙,是的,牛头城的土墙,只能用“残存”二字。一路风雨,衣衫褴褛,把千年的时光披在身上。一只巨大的牛头,现在只剩下一根枯骨。残缺,是一种美。然而,这些破败的土城墙,与其说是残缺,还不如说是一位老人。头发全无,眉毛稀落,牙齿尽脱,衰老,并非残缺,而是肉身沦陷在岁月里。土墙参与权力显贵的建构,并成为权力的一部分。它在守护和张扬权力的同时,又享受着权力最为威严的外在。而今,墙内的权力已被岁月湮灭,土地回到了本真。孤独的土墙,真的成了枯骨肋条,倔强在历史的大路小道上。我走过第一道残墙,用目光与它们交流,想象它们曾经的傲慢,体味它们当下的失落。这个下午,天如大海一般湛蓝,不太多的白云,仿佛无家可归的孩子,又好似飘在茫然之中的土墙。土墙在伤感,而曾经被它团团围住的土地,其上的那些砖瓦石块早和权力一同溃败。现在,这些土地重见阳光,自然地倾听庄稼生长的秘密。牛头城,已经不是一座城,只是青稞的家园。曾经的禁地,此时,普通的农民可以自由进出,就如同自家房前屋后的菜地。一位老农正在捡拾青稞穗,找寻漏下的收获。一身灰色的衣服,一顶用麦秸编成的金黄色的草帽,手里提着一个灰白色的袋子。他的目光在青稞茬间扫描,全然不顾不远处的土墙。我相信,土墙一直站在他的心里,那些远古的传说,总在伴随生命行走。再往前看,一截土墙边,有匹马,一身棕色,仿佛也是一道墙。显然,这马是老农的。这马的祖先,一定在此征战过,只是不知道,它的记忆里有没有那战鼓般的马蹄声,以及冲锋的身影。是的,这马与土墙一样,站立的只是某种精神,或者虚幻的往事。马回到了日常生活中。虽然无需再为人类追逐欲望而呼啸疾驰,但仍然没有获得原本属于它们的自由。土墙,成为多余者,这反而让它少了许多束缚。人们对它视而不见,听任其走向破碎。土墙因为失去人们期待的作用,才有它的自在。因为这样的失去,现在,土墙更为珍贵。
来年,这片土地上,青稞又会泛绿,土墙会更加苍老。以前,土墙目睹一批批人站起来,倒下去,而今,注视青稞的生生不自息。看来,土墙注定了如此的命运。我的到来,是我一次生命的意外。之于土墙,总是遇见这样的意外。它在这里,似乎就是为了见证无数的意外。只是,没人可以知道它内心的那些秘密。这些秘密来自于大地,也终究会回归大地。在漫长的时光面前,我们每个人也只是一截从土里站起来的土墙,走过一段与土墙类似的经历。然后,与土墙一样倒下,倒进那来处之所。惟一不同的是,我们一生在奔跑,而土墙经年静静地站立。不,谁能说土墙静而不动?或许,真正一步未动的是我们,土墙一直在行走。只是,在我们的视线之外,在我们的理解之外。毕竟,我们对世界的认识少之又少。世界巨大的部分,在我们的目光和意识之外。太阳西斜,土墙、老人落在地面上的影子,就像是长出来的一样。在夜晚的宁静来临之前的这个时候,另一种宁静铺满天空大地。不需要用心感受,试图让目光穿透黑暗,这是可以清晰可见的宁静。如果没有惆怅,这样的宁静,其实是再好不过的安详。万物的悄无声息,是彼此相约定的肃穆。一切就在眼前,一切又在我们视力无从抵达的地方。这一刻,我读到了哲学的奥义,人生的所有情绪都在无声地诉说。我上前与老农聊了起来。我稍许有些拘谨,老人见我是外地人,顿时轻松了很多。老农对牛头城确实很熟悉,似乎每一个遗迹的过往今生都是他亲身经历过的。他说话的时候,习惯性晃晃手里的袋子,时不时还从袋里摸出一束青稞穗,瞧一瞧,摆弄摆弄。我递上一支烟,他客气地回绝了。他说,以前烟抽得凶着呢,这两年不行了,抽一口都喘不过气。这人那,年轻时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现在连根烟也敌不过了。说这话里,他反而笑了起来。淡红的夕阳在他脸上的皱纹间跳跃,泛出如河水一样的波澜。我们站在一个高高的土堆下,站在一个巨大的阴影之中。这土堆,是以前牛头城的一座烽燧。老农说以前爬上去过,站在顶上,还真觉得有些霸气。我感兴趣的是在老农的人生中,牛头城给他留下的最深印象是什么。他抬头看了看远处的土墙,又抬头看看烽燧,脸色忽然青春了许多,目光也纯净了不少。他说,最有意思是小时候来这儿玩。这是我没有想到的。那些血雨腥风的往事,这座城的前世今生,他居然不怎么看重。他小的时候,这城比现在完整,也没有种庄稼。离村庄有些距离,在高处,能看到村庄里的情形。有土墙围着,在里面挥洒童年的疯野,既可以躲避父母的看管,又能随时观察到城外和村庄的情况,这的确是绝佳之地。这人老了,就没意思了,这牛头城也是这样的。有意思的,都留在过去了。临走时,老农的这句话,让我一下子觉得天地的安详中,包裹我们难以察觉的暗流涌动。
墙造城,城又为墙壮气势。洮州卫城在西部地区有着独特的地位,而在临潭,洮州卫城的土城墙,最为壮观,在人们心中的位置最重。洮州卫城位于甘肃临潭县城东35公里的新城镇新城村。俗称新城,与旧城(旧洮堡址)相对。据史料记载,新城最早始建于北魏太和五年(公元481年),是吐谷浑十一世十四传王符连筹所建,最早命名为洪和城。到了唐代,新城是有名的“唐蕃古道”的古镇,文成公主入藏走的就是这条道。唐时,新城繁荣一时,经五代至北宋有所衰落,多为吐蕃控制。明朝初年,朱元璋皇帝出于巩固边防的考虑,命军队死守洮城。在明洪武十二年(1379年),由西平侯沐英、曹国公李文忠在此基础上加固扩筑了该城,人们又称此城为洮州卫城。洮州卫城坐北面南,依山而建,平面呈不规则长方形,全城跨山连川,因形就势而筑,巍然屹立,气势雄伟。城周实测为5430米(原载九里),垣墙高9米以上,总占地面积2.98平方千米。东西南北设四座瓮城,并有敌楼。城内外墩台相望,形成警报通讯系统。明中叶后,在海眼池南筑垣墙和水西门瓮城,成为甘南现存最大的一座古城。高高的土城墙还在,而城内已多为现代性的建筑,属于日新月异的小城镇。散落其里的一些古迹,更像在历史中走失的身影,苍老且倔强。倒是土城墙依然葆有足够的尊严,高傲地面对当下的风花雪月。当年,沐英率军平蕃后,本想重回江淮,但朱元璋亲下诏谕说:“洮州,西番门户,筑城戍守,扼其咽喉。”根据这个诏谕,李文忠委派金朝兴在当地藏族头目南秀节的大力协助下,在原洪和城的基础上扩建、增高,修筑了洮州卫城。李文忠等留守,遂将江淮一带军士留在当地开荒种田,战时为兵,平时三分守城,七分屯田,后陆续将屯军家属迁来定居,遂在这里长住下来,成为当地的永久居民。看城墙的规模,可以想见,从江淮而来的军士参与了筑墙修城的浩大工程。从有关史料中能判断出,在这一时段,军士的家眷尚未迁来。也就是说,军士们还对回故乡抱着一丝希望。如果真是这样,洮州卫的土城墙与众多的城墙相比,就有了更多的故事,有更为复杂的情感夯进了泥土中。结束了朝廷征战的使命,将士们自然想着凯旋回故里。即使在修城时,也怀有同样的心事。这与众多的筑墙修城的民工或军士的心态大不同。比如修建长城时,民工是来打工,因离家太远,也不会过多地想到,这是保卫家园的利好之举。军士修好长城,为自己的防守使命助一臂之力。而从江淮而来的这些军士抬运一筐筐土,眼看着城墙一天天增高,心里很矛盾。这城早日修好,自己可能早些回家,也可能修好了,反而让自己留下,从此远在他乡。真不知道这些土墙里夯进了多少乡愁与忧绪,那些勇猛军士的目光在风中是何等的凌乱。事实上,城修好后,李文忠计划班师回京,朱元璋下令部队长久驻扎。从此,这些江淮军士留在本地,战为兵,和为农,三分守城,七分屯田。后,陆续将屯军家属迁来定居。
我当过二十多年的兵,天南海北呆过好几个地方,临潭,是我平生到达的心理距离最遥远的地方。我想,我可以体味当年军士们的心情。那些从大地上刚挖出的土,松软异常,依然带着大地特有的体温。军士们的心恍惚中有些绵软,神情如新土一样茫然。就这样柔软的心楞是把同样柔软的新土夯得密实坚硬,那些无法言说的心念都砸进了墙里。而今,军士们躯体早已不在,可那份乡愁与土城墙一直走到今天。远远望去,沿山脊蜿蜒的土城墙,仿佛一条忧伤的小道。那最高处的烽燧,现出孤独的模样。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把它看成一位军士,一位立于立顶之上眺望家乡的军士。事实上,当我登上某个高处,任由思绪飞扬时,我也会想家乡。这烽燧不再是单纯的烽燧,军士们掌心的温度、目光里的期盼以及那夹杂惆怅的呼吸,都在其中。军士们倒在岁月里,可乡愁永远长留在这高高的烽燧里。如今,土城墙只剩下了文物价值和观赏审美,这本就是走向历史以及那时人们的通道。面对这墙,屏住呼吸,便能听到远古的声音,某种情感在心中泛起。天空阴沉时,这片土地会很悲壮;晚霞满天时,这片土地很沉重。在离街口最近的城墙下,两位中年妇女坐在那儿。天气很好。在高原上,但凡阳光不错时,就特别的温暖,当然到了盛夏,阳光真如刀。明亮的阳光照在土墙上,墙面像一条优雅流动的河,那些原来深黄色的土,此时变得浅黄。这两位中年妇女,享受着阳光,彼此间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她们头顶双折对角花头巾,戴银饰镂花压鬓,发髻插满银泡。耳戴叮当作响的银饰坠子。穿浅蓝色齐膝长衫,下穿撒花裤子并绑裤脚缠腿带,脚蹬花色艳丽的绣花鞋。我从江淮来,可看到这样的装扮,依旧好奇,依旧惊奇。在我的家乡,就是戏台上,也很难看到这样的古风。后来,我才知道,这样的服饰在临潭很常见,在街头、在村庄,在百姓的日常生活中。她们身披江淮风,思乡之绪流在血液里,一代又一代,从未被岁月稀释。
远看洮州卫城的土城墙,壮阔雄伟,豪迈之感油然而生。想要走到墙根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城墙多半建在山脊之上,虽不是很高的山,坡度还是不小的。如此一来,借助山势,城墙的抵御能力大大提高。我站在坡上,斜着身子仰望同样站着的大地,顿感极度压抑。但凡是墙,就会切割空间。土墙也不例外。一堵墙,把世界划分。一墙之隔,拥有同一个天空,而生活大不一样。我们说一个人像一堵墙,如果不是说他胖,那么就是指他的冷漠与强硬。人们无法用规则管理世界时,墙成为最好的手段。在任何地方竖起一堵墙,就在宣告“不可逾越”。不管如何来装饰、美化,墙的铁面无私,不会受到任何的损伤。门,只是作为墙的通融功能存在的。不要说与墙对抗,就是在墙上来回摇摆,也是令人唾弃的。所以,才有了“墙头草”这样的词语。洮州卫城高高的土城墙,在军事上是极好的防御工事。对普遍百姓而言,这是一座皇城。四座主城门与远在江南的南京皇城门名称完全相同。东门为“武定门”、南门为“迎薰门”、西门为“怀远门”、北门为“仁和门”。城门上的砖块接近于土墙的颜色,远处看,浑然一体的土色。这与大地一样令人敬畏。更大的敬畏来自于内心。当地百姓,尤其是城里的百姓自豪地认为,这是皇上御赐的城,这是皇城的缩小版。当年在此落地生活的军士和家眷,被这土城墙划出了等级,区别了尊卑。军士亲手垒起的墙,在抵挡来犯之敌时,是亲密战友。进入日常生活,墙是城内军士的护身符,是城外军士的敌人。真不知道,那些住在城外低人一等的军士,走上城墙巡逻、杀敌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军士们垒墙时,没料到自己会从此远离故土成为异乡客,更想不到沾染自己汗水和体温的土城墙,竟然如此冷漠无情。我们常说,人最大的敌人是自己。这只是在说,自己最容易被忽视的敌人,也是最难战胜。然而,自己倾心尽情培养敌人,才是人生最大的悲哀。如果细细历数,或者检视走过的路,恩将仇报的人和事,不会少的,辛酸泪自然是一把一把的。这其中,墙其实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色。几百年下来,人们已经完全接受了土墙毫不留情的分隔。时间,可以改变一切,同样也能固化人的思维与情感。土墙沉默地横在人们的生活中,没有任何的攻击性。没有主动的攻击,有时恰恰具有最强的攻击力。这时候的土墙,是规则的象征,已经牢牢立于心中。以惯性、禁忌或制度构建的墙,再矮小,也是巨人。想要推倒这样的墙,绝非易事。人们绕着墙,在墙根下徘徊,身后留下一行行习以为常的足迹。人与墙都沉默着,墙在沉默中坚守,人在沉默中顺从。时光,在默默注视这一切。如今的城,不再需要城墙,取而代之的是路,一环又一环的路显示城的不断扩张。看似没有了防守之墙,其实许多时候隐形的拒绝远比城墙更坚固,更冷酷。再牢固的墙,都可以被推倒,而心念筑起的墙,匿强悍于无形之中。那天,我沿着土城墙走了一遍。我从东门出发,走在城外,到了南门时,我进了城。过西门,再出城,最后我是从城内回到东门。一路上,我试图洞察土墙面对城外和城内有什么不同。这一天的下午,是高原上最常见的天气,天很蓝很蓝,云很低很低。到底是土做的墙,野草在墙根和墙顶等处时不时就安了家。现在,枯黄野草与土城墙几乎一色,都在默默怀想逝去的岁月。天空如梦境,大地呈现最真实的生活。一个人,头颅最接近天空,双脚与大地长相厮守,便将奇幻与世俗集于一身。而当我沿着墙根走了许久后,天地间只有城墙在行走,其他的一切,包括我,都莫名地消失。试图寻找秘密的我,竟然成为秘密的一部分。一个孩子迎面走来,我与他之间隔着很多只羊。我没功夫打量这放羊归来的孩子到底赶了多少只羊,因为这孩子和羊映在土城墙上的影子,吸引了我。影子可有自己的生命?这影子如同流动的河水,似乎隐藏了太多的秘密。土城墙成为人间的幕布,以最为简洁的方式上演和记录生命的悲欢离合。一切都在墙的这一边。此时的墙,看似把一个世界隔成两个世界,其实它拥有世界的全部。墙,在我们的世界里蛮横,而我们终究无法走进墙的世界。我见到两位已是八旬的老人。他们小时候一起玩,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同学,真正的发小。城里的比城外的小一岁,但城里的气场明显强些。言语间,城里的处处高高在上,城外的也心甘情愿,没有丝毫的不服。
这是三四月间的一天,在临潭,这还是冬季。昨夜刚下过雪,窗外不远处的土城墙顶部盖着厚厚的雪,墙根处堆着厚厚的雪,这墙好像在两朵云之间。山在这两朵云之上,更远的地方,碧蓝如洗的天空盛放世界的所有沉默。住在城里的人,看不到城外的乡村。整个世界,除了他们,就是群山与天空。城本建在高处,无论是现实或想象中,城里人都有居高临下之势。这让我想起两位老人刚进门时的情形。当时,我坐在对门的三人沙发的右端。先进门的老人,个儿挺高,依然很壮实,他径直走到我右手的单人沙发坐下,没有任何犹豫,似乎这沙发就是专为他准备的,或者在进门的一瞬间,他已锁定了入坐的位置。坐下后,他掏出烟递给我一支,就如同遇见老熟人一般。紧随其后的老人,个子小,清瘦,在门前就左顾右盼,进门后,低垂的眼神仔细把屋内打量了一遍,然后才在我左边较远的地方站着。我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先前门的那老人就亮开嗓门,坐,你坐下嘛!尔后,基本上都是先进门的老人侃侃而谈。许多时候,我主动向后进门的老人提问,他也是支支吾吾,说不出几句。当我问及两老人家住哪里时,先进门的那位迫不及待地说住在城里老牌坊附近,并替另外老人答道,他住城背后,就是城外北面的那个村子。中国的地名,都是有特定的含义的。“城背后村”这名字,是以城为中心的方位指称,表明村子在城外,背后,还有随从之意。瞧,在这名称上就指定了内外之别。城背后村有一处水塘,不大,也就和一个篮球场的面积差不多。此塘一年四季不断水,边上的一口井同样取之不尽。当地人称此塘为“海眼”,说是这水一直通到大海。对他们而言,大海就是神奇的远方。而在海边长大的我,以前一直把高原当作神奇的远方。站在“海眼”边,我是带着他们的“神奇的远方”来到我的“神奇的远方”。平静的水面和同样平静的树土墙的倒影,此时把无限的喧嚣归于沉默。这让我想起我的爷爷。爷爷生命中的最后几年,总是喜欢坐在墙根,尤其是春、秋、冬三个季节。坐在那儿,坐在阳光下,倚着墙,沉默如墙。而村里人都说,老村长以前欢实着闹腾着呢。我爷爷当了很多年村长,据说以大嗓门吆喝闻名,开会动不动就说上两三个钟头,令人头疼。我想与他们好好聊聊洮州卫城的土城墙,没曾想,他们都没多少话,只是说,以前也没觉着这土城墙有什么,只是近几年政府要保护,才发觉土城墙是个念想,不能再破败了。我恰好正对着窗户,抬头远望,一截土城墙若隐若现,仿佛在人间之外。那一刻,我理解了这两位老人。越是熟悉的东西,我们常常越说不出什么来。土城墙已经是他们生命中的一部分,一根肋骨,或者无法厘清的血液。
在临潭,我只有两处是专门去的,一处是牛头城,一处是洮州卫的土城墙。牛头城只能称之为遗址了,土城墙也已像倒下的士兵。倒是洮州卫的土城墙依然还是墙的模样。去牛头城,只能是看那些已瞧不出城墙面目的城墙,需要依赖强大的想象,才能还原它们的本来面目。尽管如此,牛头城的威名还在,历史的记忆与当下的时光重叠在这称呼里。到洮州卫就不同。洮州卫现在叫新城,这新城的名字是与当下临潭县城所在地相比而来的。从建城历史而言,临潭县城古称“洮阳”,在西周时就是有名的城池。洮州卫的土城墙依然相当傲慢,但“洮州卫”之名躲进人们记忆的某个角落,需要“药引子”般的引领,才会跳上唇齿间。这是件很有意思的事。牛头城破败了,一无是处了,人们懒得理它,包括重新命名。如此一来,不管牛头城在或不在,其名会永流传。洮州卫,依旧发挥着城的作用,人们大兴土木,改建重建,并以新的名字取而代之。城是越来越现代了,但“洮州卫”这名字已日渐远离。或许,这里面有着我们熟悉而又并不在意的某种寓言。有没有名字,洮州卫城总是存在的,就像人一样,名字只是一个代号,以示区别。倘若没有了土城墙,洮州卫城恐怕就会失去筋骨,要么湮灭于历史之中,要么只是新城无限遥远的日渐淡去的背影。墙,大多数是没有名字的,或者说,墙根本不需要依靠名字而存在。我记事,从不依靠名字。事实上,我在名字和数字方面的记忆力极差,偏爱存储画面、声音和感觉。其实不是偏爱,天生使然。举凡天生而来的,都是无从改变的。能改变的,也是那些潜于生命底部的资质。激发潜能,契机或方法固然重要,但前提得有潜能才行。我没有别人对名字和数字过目不忘的能力,因而我从不勉强自己。人常说要留名青史,在我看来,光留下名字,一点意义也没有。就像那些家谱,如果只是众多的名字,没有故事,没有音像,名字只是汉字的排列。小时候,我爱听我爷爷讲从前的故事。在我家乡,讲从前的故事,称为“说古”。爷爷在说古时,我总是要他讲祖上的事。我们家,没有家谱,爷爷顶多也就记得他爷爷的名字,故事有些会上溯好多代,但记不清具体是哪一代人。这些算上得遥远的故事,恐怕只是有些许的影子,其他的都已口口相传中经过无数次演绎。有时我非要爷爷说得仔细些,爷爷就说,哪能记得清呢,这人那,就跟墙一样,总会倒下的,总会回到地里。这地里的事,谁能说得明白。后来,我父亲去世后,我才真切地理解了爷爷的话。父亲走了,一堵墙倒下了。现在,父亲的名字,对我不重要了,有关父亲的画面、话语以及那份想念,铺在我的心里。父亲这堵墙,从此压在我的心头。我相信,祖祖辈辈的人生化于无形,以一种极其隐秘的方式溶在我们的血液里。空,即是有。这世上,真正的虚无,并不存在。临潭人不关心土墙有没有名字,实用才是最重要的。在这高原之上,默默无闻的土墙已经伴随乡村走过漫长的岁月。土墙和土地一样,敦厚、坚实,人们对土墙有着异乎寻常的亲切感。临潭大地上,随处可见土墙。寒风狂雪,侵入心骨的冰冷,一切因高原而来。人们便竖起一道土墙,让大地站起来抵挡大自然的恶劣。民房、院落,处处都有土墙的身影。土墙建的房子,冬暖夏凉,只不过没有现代墙体材料那样好的面相,显得老旧、土气。人们正在走向新的审美,但一时还没有完全适应,血液里依然流动过去时光的神情和沉淀。到如今,随便走进临潭的一座村庄,土墙仍是平常物。无论是弃之不用的,还是依然发挥功能的,仍旧是村庄的一部分,仍旧是村民们的家庭成员。许多村民盖起了漂亮的大瓦房或洋气的二层小楼,但羊圈牛棚还是土墙当家。一些蔬菜大棚,也用的是土墙。除去品相,土墙比砖墙之类的,还有很大的优势。比如夏凉冬暖,比如低调里的强横,比如像厚道之人一般的坚实可靠。那些有年头的老屋,土墙是鲜明的标志。尤其是大大小小的堡子,基本上保持了历史的风貌,土墙骄傲地挺立。堡子里的老屋,那土墙至多也就近百年的光影,而四周的土墙,大多是明清的,称得上古老。散落在群山旷野之中的烽火墩和瞭望台,土墙成为唯一幸运者。如同战争一样,人们已经淡忘了那些倒下的身躯,但某种精神和情怀还在参与我们的生命。土墙已经成为人们朴素情感的一部分,不需要名份,更与显贵无关。与乡风村俗一样,在人们的血液里流动,悄然参与人们的生活。许多百姓家重建房子时,前面和左右墙是新建的砖墙,而后墙还用原来的土墙。那些老堡子里的人家,大凡靠近土墙的,总会有一面墙是借用堡子的土墙。我打听这其中的原因,他们很惊讶,似乎是我这样一个奇怪的人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每每这时,他们总是说,没什么啊,这土墙还坚实着呢,不用白不用啊。
这是一座很大的院子,门楼相当气派,全是实木的,雕的花鸟,手艺不错,院墙高大厚实,一色的青砖。房子外面全贴着洁白的瓷砖,着实有些晃眼,用铝合金和玻璃建成的阳光房,现代感十足。我进院子时,一个汉子正在垒土墙。其实临潭本地人多说成“打墙”,似乎这打墙和打铁是极相似的活计。虽已深秋,汉子都光着背,脸上、双臂和上身,处处可见汗水。在一旁闲着的是一老一少,后来才知道这是汉子的爹和儿子,祖孙三代同在场。我给大人各递上一枝烟,汉子爽快接过去了,老人指指自己的水烟说还是抽这个习惯,不是对你不敬啊。我说不打紧,把香烟烟丝剥出来,你当作水烟抽。我说着话,手里没停,转眼就把烟丝塞进他的烟锅里。我一个外乡人只身进人家的院子,得要套套近乎,大人一枝烟就是通行证,孩子呢?我掏出口袋里的润喉糖铁盒,有些不好意思。孩子眼里一亮,觉得新奇。哦,我明白了,这润喉糖他还是没见过的。本打算给上一两颗的,看孩子喜欢,我索性连盒子都给了他。看着别人家都在想着法子挣钱脱贫,这家开动脑筋,商量的结果比较统一,养牛。意见有分岐的反倒是盖牛棚,老人说用土墙省钱省料,墩实又冬暖夏凉。儿子觉得土墙太土,与现在的院子风格也不相配。老人说,土墙怎么土了?谁不指望土地养着?我来的这天,只是汉子一个在说,老人抽着烟眯着眼,像是在听别人家的故事。孩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会玩糖盒子,一会儿摸摸新垒起的土墙,一会儿又倚着老人,院子里就数他最忙。听着汉子一边垒墙一边平淡的讲述,我也听出了名堂。土墙的好处固然很多,但老人最在意的其实是觉得院子里没有土墙,心里总像是缺了点什么。有个土墙在,也是给后代一个念想。走出院门,我的脚步有些沉重。我想起了我的故乡,那个叫朱湾的村子。现在,我与故乡已经互为陌生,老屋不在了,一截墙都没有了。每当我写乡村小说时,我都以朱湾村为背景,而且村里一定是有许多土墙的。临潭人比我幸运,他们还与墙共同生活着,有时是若即若离,有时是忽隐忽现,有时是默默相守。这有历史的记忆,更有某种人生哲学的生长。朴素的,无需言表的。他们也与土墙一样,不求名不图轰轰烈烈,只是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自得其乐。或许,他们从土墙看到了自己,也许他们从土墙学到了在世上的活法。他们常说的一句话是,没想过为什么,日子就是这么过的啊。与此相比,我好像想得太多,太过于追问。比如自到临潭不久,我一直就想弄清有那么多的土墙,明明没有用了,为什么不铲平?就像长川乡的千家寨堡子,就是临潭众多现存堡子的代表,其实也是许多村庄的代表。这个明代建起的堡子,虽说破损严重,但基本风貌还在。四周的土城墙依然威严生畏,城门的模样没有太大的变化。如今,堡子里住十来户人家,多数人家的房子至少还有一面墙是土墙。空地上、菜地上,或长或短,或高或低的土墙,比比皆是。那些废弃的土墙,真像挨了训的孩子,满脸的委屈。又像在与时光对峙,表现出不需要掩饰的倔强。与高高的土城墙比,这些土墙显得渺小。登上土城墙,整个堡子尽收眼底。墙外是新农村式的村庄和广阔的田野,墙内如同微缩的村庄,微缩到像个家庭。一个村庄的最初,或许就是这样的。人多,房子多,就成了村庄。在高处看堡子里的土墙,纵横交错,既无序,又似乎隐藏着某种诉说。当我把聚焦的目光撤回时,这些土墙好像成了堡子里的血管,虽然苍白,但仍然有生命。是的,它们是历史的血脉,也是堡子的血脉。没有了土墙,堡子里会清爽许多,现代感也会强些。这些看似无用的土墙,一旦被推倒,被湮灭,这个堡子会不会少些筋骨?如若临潭大地的所有土墙都回到大地,我们的记忆会不会有所缺失?我们会不会走在原本熟悉的路上而迷失?我知道,这些土墙终究会消失,就像一代代人终究会走进岁月深处。想到这些,我竟有些莫名的悲伤。天色已晚,这些土墙即将成为黑夜的一部分。而我,还要穿过黑暗,回到住处。推开门,打开灯,无所事事一会儿,然后把自己扔进黑暗之中。
我已经很久没有触碰过土墙,想来至少也有二十年。在村里上小学时,夏天,我没事就踹踹土墙,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好动、闲不住的表现。有时也是显摆自己的力量,或挨了别的同学揍后,找土墙出出气。反正,土墙不吭声不还手,踹上去时,一点也不疼。冬天时,我们挨着土墙你挤我挤,我们老家把这叫做“挤暖”。那时,已经有不少砖墙。砖墙结实,不会担心被挤塌了。但我们爱在土墙上挤,不磨衣服啊,沾的土拍拍就得。初中毕业那年,我开始练武,土墙是我拳头最佳的击打目标。当兵入伍的最初几年,我喜欢找高一米五左右的土墙训练单手支撑越墙。后来,后来,我的身体离土墙越来越远了,遇上了,常常木木地看上一会儿。仅此而已。在临潭的日子里,几乎每天我都会和一截土墙相遇。这截土墙,在高高的水泥墙面前,显得更瘦更呆。挨着大理石贴面的门楼,土墙标准的灰头土脸,就是边上的红砖墙也有些趾高气昂的劲儿。这让我想起了我初进城时,也就土墙这副模样。墙根处的青草长得有些肆无忌惮,这是它们独有的权利。砖墙下是水泥地,即使是土地,长草也会被视为不整洁。没人和土墙边的野草过不去,似乎野草在这里安家、生活是天经地义的。事实上,野草与土墙在一起,画面相当和谐。看来大自然万物之间总是可以亲密相处的,有着属于自己的法则。我最喜欢稍稍低下身子,由墙往上看墙头的草,草上的云朵。我喜欢看着这画面,没有原因。我们常常追问原因或真相,那是因为我们遭遇太多不知的原因和真相的人和事。分析原因和探求真相,恰恰说明了我们的无知以及恐惧,以少之又少的结果来遮盖内心的虚无。土、草和云,我看着就是舒服。某个午后,夏天的一个午后,阳光充足,我的情绪也相当饱满。我很想坐在草地里,或者挨着土墙坐下,再或爬到墙头,像小时候那样晃着腿,看着远方。冲动有了,但同样不知为什么,我始终没能这样做。我渴望与土墙近些再近些,但就是做不到。土墙有土墙的故事,我也有我的故事,只是我与土墙再也没有共同的故事了。土墙,注定是怀旧的标志物。临潭每一处的土墙,都是一段文字,一本书,这些土墙集中起来,一定超过全世界最大图书馆的馆藏。以前是人与墙共同书写,渐渐,人们失去了兴致,让原本孤独的土墙更加孤独。谈及土墙,大家用的都是过去时。过去,孩子们爱和土墙玩,躲在土墙后,手指一伸就是枪,两军开战。牛头城,是个疯玩的好去处。白天,这里是孩子们的天堂,到了夜晚,是情侣的圣地。洮州卫的土墙同样如此。城里城外的孩子,一上了土城墙,便没有了生分。当然,要是分队干仗,还是城里一队,城外一队。不谙世事的孩子们,有些事还是学着大人一样要分得清清楚楚。那些离城离村庄较远的土城墙,也会被人常常光顾。在临潭,但凡和成年人聊起土城墙,那故事都是成串成筐的。平常不爱说话的,一聊起土城墙,也能眉飞色舞,滔滔不绝。我这样一个外乡人,与临潭本地人初次见面时,彼此间还有冷场的尴尬。引入土城墙的话题,是屡试不爽的拆解好招。以前,小的时候,这是惯用的时间状态。现在,没人去土城墙那儿玩了,大人不去,孩子也不去。大家说到此,都显失望和怀念之表情,但也只限于瞬间的心情。我们常说不要生活在回忆里,要将更多的热情投射到明天。问题是,如若失去了回忆,成为失忆人,我们就无法知道自己是谁?我总认为,记忆是生命最真实的支撑,当下是生命最直观的证明,未来是生命前行的动力。当然,我们总有可以怀旧的,没有了土墙,一定还有别的怀旧元素。只是,寂寞的,一定不只有土城墙。现在,保护性开发牛头城和洮州卫,固然是受旅游经济的牵动,但其里少不了我们对土城墙的珍视和不舍。
傍晚时分,洮州卫的土城墙在夕阳的笼罩下,更像刚劲的血管,大地的血脉,人世的血脉。城墙上的砖早就没了,墙体还算完整且坚实。我走在城墙之上,墙身陡峭,我想像了一下,就是当年攀登高手的我,不借助工具,是爬不上来的。光看城墙的顶部,已经看不出墙的模样,更像一条乡村路,两旁是草,中间的路显然经受了无数脚步的碾压。我走在土城墙上,总感觉是土城墙在托着我,又好似走在一座桥上。稍稍用劲,我的脚尖可以掀起一些土。我的脚是当下,掀开的是历史。右手边近处是开阔地,几头牛和几只羊仿佛定住了。不知道放牧人在何处。左手边,近处同样是开阔地,远处就是现在的新城。因为比较远,那些房屋只现出线条,街道和人都看不见。一位老者从远处跑来,运动服的打扮,哦,跑步锻炼呢。我当了回劫道的,拦下老者聊了会儿。老者银发飘飘,但身子骨看起来很硬朗。他只是快走式的小跑,所以不急喘,也没有出汗。他说,这土墙好啊,在城外,清静,空气好,脚下不硬,跑起来舒坦。就是不跑步,早晚上来走走,比公园强多了,这可是大得无边的自然公园。老者继续他的锻炼,跑得很有节奏,蓝色的运动服和白色的头发上下起伏,像山的走向,又像一条缓缓流动的河。那些草也在微风中轻轻摇来晃去。静止的,只有土城墙。不,我们认为静止的,只有土城墙。或许,我们的动,其实是一种静止,土城墙的静止,才是永恒的运动。土城墙上有个高高大大的烽火墩,现在几乎成了洮州土城墙的象征。我绕了一周,看到一处其实可以不费事地爬到顶端。四下无人,天地间只有我。我穿一身休闲服和运动鞋,爬一爬,再适合不过了。可是,我终究没有上去,只是用手推了推它,摸了摸它。我不想因为自己的欲望,让它多掉些土,少了在人间站立的时间,哪怕只是少了一分一秒。离开土城墙,我走向城里。土城墙越来越细,烽火墩越来越矮。就像我离开故乡时一样,前面的路很长很长,身后的村庄渐渐消失在大地上,转而盘踞在我的心头。我正在品味这样的感觉,一个转弯,进了街道。再回头,土城墙和烽火墩全都不见了。这条街,我很熟,路边的指路牌醒目而明确,可我迷路了。原载《十月》2019年第3期,题为《静默的墙》,发表时有删节,标题为原作标题
北乔, 江苏东台人,作家、评论家、诗人。曾从军25年,立1次二等功9次三等功。从事10年摄影后,后渐转向散文小说创作、文学批评和美术批评。2017年5月开始诗歌创作。出版文学评论专著《约会小说》《贴着地面的飞翔》《刘庆邦的女儿国》、长篇小说《当兵》、系列散文集《营区词语》和诗集《临潭的潭》等12部,曾获多个文学奖。中国作家协会和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等会员。
北乔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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