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困境与突围
——读宁新路长篇小说《转世天狼》
刘江滨
宁新路是著名的散文家,有多种集子出版,且广有影响。近两年突然转向长篇小说写作,猛不丁地就有了两部作品问世,《财政局长》的余温尚未散尽,《转世天狼》(东方出版社2019年7月第一版)就又新鲜出炉。如果说他长期在财政部工作,写财政方面的现实题材驾轻就熟,那么,《转世天狼》就完全溢出了他熟稔生活的边界,在一个虚构的世界尽情驰骋。而且他的叙事充满了寓言化色彩,是现实的又带有非现实的魔幻味道,让我不禁想起了意大利小说家卡尔维诺的作品,故事只是一个好看的载体,对人性的深度开掘才是作者的真正目的。
作者把故事的背景安放在上世纪三十年代的日本侵华时期,华北的热河。这是一个十足的乱世,魑魅魍魉,魔鬼横行,道德沦丧,黑白颠倒,蝇营狗苟,人性深处的种种弱点及不堪如贪婪、自私、算计、淫欲、欺瞒等恶念恶行仿佛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黑蝙蝠一样在世界飞舞,让人充满了绝望。作者选择在这一特殊的历史时期展开他的叙事,无疑是一个聪明的写作策略。在外寇统治下的疆域,人命如草芥蝼蚁,渺小卑微,朝不保夕,“活着”是硬道理,苟且偷生的欲念导致人间的道德律条被弃之如敝屣,自然界的丛林法则被尊崇,恶的种子像豆芽一夜之间就会膨胀长大。互相算计,互相践踏,互相争抢,互相伤害,人性的丑恶和悲哀在这样一种情况下被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作者有意设置这样一个舞台,就是让各色人等充分表演,毫无遮掩,彻底撕破,不留余地。惟其真,才能深,我仿佛看到作者在展开他的叙事时那咬牙切齿的决绝。即如外科大夫,只有把脓疮彻底挑破了,切开了,才有疗救的希望。
作品的主人公是柴府看门管家张鞋娃和看门狗阿黄,这一人一狗构成了小说的核心叙事。在柴大老爷看来,张鞋娃和阿黄都是狗,他曾赤裸裸地对张鞋娃说:“你当看门管家,也是柴家一条狗,与看门狗没啥不同,只是比门口的狗更操劳一些罢了。”压根没把张鞋娃当人看,张口就骂,挥手就打。张鞋娃是一个低贱但又聪明的人,为了自保,他通过一个所谓的“大仙”编造了一个他和阿黄是一对兄弟“天狼转世”的谎言,令柴府以及整个热河都半信半疑,有所忌惮。而阿黄的确是一只非凡忠诚的狗,作品不断强化它“一脸的凶相,一身的凶气”,不管是柴府主人还是仆人、佣工,一视同仁,忠于职守,毫不通融,任何人休想从柴府中私自带走一粒珠宝。所以,几乎柴府所有的人对它既怕又恨,人人想杀之而后快。阿黄的忠诚,一方面避免了柴家的财物流失,一方面却惹祸连连,使铤而走险偷带玉器的主人或仆人或伤或残。柴家大小姐因对象怕狗不敢上门从而失恋而自杀,二爷、三爷都被阿黄咬伤,连主人柴大老爷都被阿黄顶翻……柴大老爷对阿黄的处置陷入了两难的困境,这狗六亲不认,因此是个看家的好狗,但又因为六亲不认导致柴家祸事连连,数次欲杀之,却不敢,不舍。这种纠结矛盾的心态贯穿始终。从根本上说,《转世天狼》就是一部狗的寓言,阿黄是这部小说核心中的核心,一切故事都是围绕它来进行的,种种错综复杂的矛盾冲突也都是因它而起。虽然“天狼转世”是张鞋娃编造的谎言,作者已明确告诉了读者,但随着故事的展开,一种荒诞神奇的氛围愈发浓郁,阿黄的身上就笼罩在怪诞离奇的光环之中。阿黄尽管是一条并不完美的狗,比如貌凶,好色等,但它勇敢、忠诚、坚定,坚持原则,不徇私情,眼里不揉沙子,不懂得变通,即使主人张鞋娃暗示呵斥命令,它都坚决不让半步。阿黄真的就像天狼转世,它的存在,照见了人间种种人性的不堪与弱点。如果,人连狗都不如,这世界岂不是太糟糕了?
作品成功地塑造了张鞋娃的人物形象。作者对人性的深度开掘,写人的困境与突围就是在他身上体现的。作品的前半部写他的困境,后半部重在写他的自我救赎。张鞋娃本是鞋匠出身,父母亡故后被柴大老爷看中进入柴府做看门管家,他又亲自选购了阿黄这条看门狗。他和阿黄可以说一而二,二而一,人有狗性,狗有人性,人狗同构,在主人眼里二者也没什么分别。这种毫无人的尊严的环境和境遇,令卑微的张鞋娃人性的恶潜滋暗长,生根发芽。张鞋娃狡黠、自私、贪婪、好色,男人的毛病他几乎全有。柴大老爷的跋扈、压迫、虐待令其产生强烈的仇恨报复心理,他最大的梦想是通过和柴大奶奶的侄女小莲结婚进而把整个柴家的玉器宝物全部改姓张。他嫖娼,和柴三太太冯美儿苟且,利用看门的权力私饱中囊,深陷人性的泥淖不能自拔。他的沉沦不是他自己孤立形成的,而是与周遭的环境合谋完成,人性的恶总有培育它的温床。我不禁想起了闻一多《死水》中的诗句:“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此即为破窗效应。但是,柴家被日本鬼子毁掉并霸占之后,张鞋娃开始了人性自我救赎之路。这突然的人格苏醒,并非心血来潮,中间也有反复,表面看来是源于他得知平日飞扬跋扈的柴大奶奶居然在教堂供养着6个孤儿,还有小莲丝毫不被污浊沾染的一身清洁之气,让他心灵深受触动,其实更深层的原因,是环境的骤然变异唤醒了张鞋娃原本淳朴、善良的天性。最后,他把贪污私藏的柴家宝物银元几乎全部用在柴家人身上,一一帮助她们走出绝境,找到生存下去的勇气和活路,从而消弭了仇恨,化解了恩怨,拯救了灵魂,在岌岌可危的困境中完成了人性自我救赎,一支莲花在污泥浊水中悄然绽放。
鲁迅的小说《药》对人性的开掘与批判达到惊人的程度,其“至暗时刻”就像“铁屋子”一样令人窒息。但鲁迅自述其揭露黑暗不是目的,是为了“引起疗救的注意”,所以,他在小说结尾让革命者夏瑜的坟上“凭空添上一个花环”,“使作品比较的显出若干亮色”。宁新路的《转世天狼》意义也在于此。在作品里他无情地揭示了种种人性的黑暗和丑陋,但他没有停留在一种“展示”上,他不仅写出了小莲这个正如她的名字一样“出淤泥而不染”的人物作为一束“亮色”,而且,张鞋娃几乎沉沦到人性底部的自我救赎,在使人看到人性复杂性的同时,也赋予作品一种正向趋善的力量。应该说,陷入困境的人性突围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惟其如此,才凸显了作品的深度和作者的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