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行吟 (篇五)
作 者：黄亚洲
总觉得，沿着纪念碑、教堂与高楼的轮廓线终日游走之后
还必须沿着一条短促的斜线，直插
当代莫斯科青年的生活
要求短平快，要求直达核心
这条短促的斜线，就是在这个黄昏出现的
街旁小咖啡馆，一条通往地下室的狭窄楼梯
吸引了我，它一头牵着狂暴的迪斯科节奏
一头牵着我的犹豫
原来短促的斜线，就是这条楼梯
很快，我就沉入到一个战斗民族的演习之中
音乐闪烁，犹如冲锋时的曳光弹
声浪爆炸，大约是履带碾过阵地
青年男女扭动身体厉声喊叫，仿佛一面烧焦的战旗
正从一只手，递向另一只手
灯光在我们脸上打出一道道共同的血迹
我双脚跳动
开始向主峰突击
莫斯科的年轻人在关键时刻拉紧我，让我不要离开
看来，阵前的支援比什么都要紧
哪怕我属于邻国部队
再三发起冲锋之后，我决定还是撤出战斗
总之，这一场野性的演习，让我感到了活力与刀锋
一个普通的地下室，藏着一代人的风暴
一位年轻的莫斯科女战士送我到楼梯口，她仍然
希望我并肩战斗
她的手势好像说，胜利就在前头，下一曲应该就是凯旋曲了
我用磕磕巴巴的俄语告诉她，我来自孔夫子的家乡
我血管少，经络多
时候到了，我要回宾馆盘腿念书去了
之后，再踱个方步
吟一首诗
穿行于公元前五世纪的雕塑之中是什么感觉呢
感觉到坚硬的石头有衣袂飘动
石头的肺与石头的气管有呼吸的声音
感觉到，历史正透过裸男的肌腱，努力
把力量传输给我
历史在每一个展厅展示人的力量
那一座无头的塑像告诉我
我的脑袋，实际上
就是他的
我一边走一边就承认我的脑袋已被某种力量所控制
我的思维属于公元前五世纪
我看到了木乃伊、描画着人与兽的棺木
玻璃柜里，历史仰面躺卧
这与我在伦敦与巴黎的博物馆里所看到的相同
生与死在全世界都是课题
我以无头的姿态在博物馆里游走
双手托着相机
这个国家把俄罗斯的历史与欧洲的历史一齐展示给我
但却没有发现，我已丢失了眼睛
我提着自己的脑袋走出博物馆，回到大巴车
我试图把它安装回去
发现非常沉重
我的脑回路，是石头的花纹
那个无头雕塑，以普希金的名义
跟上了我
让我知道，必须以石头与历史的厚重，感受现世
让我知道，普希金的作品，有最大的重量
一般人的脖子，难以承受
那天中午，在认可了这一点之后，我才成为
一个完整的人
进高尔基故居要换鞋套，似乎
他的历史还容不得半点玷污
民宅是莫斯科的政府赠送给他的
知识分子的待遇很好
我是指某一些
楼梯也是海浪形状，这与他当时的心潮澎湃很有关系
他太热爱他的政府与这个政府所高呼的革命口号了
这与他以前的政治立场不同，人生
是可以急转弯的
我小时候是多么喜欢读他的《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
大起来，再看他，他那两撇上翘的胡须
已经弯曲成旗帜上的镰刀
不再有趣
他在这里生活了十七年
他住楼下，夫人与儿子儿媳住二楼
他在这栋安静的房子里心潮澎湃地高歌革命与建设
他是苏维埃的作家协会主席
据说，他也曾想与某些鲜血保持某些距离，但是
晚年蹒跚的双脚，已经不再听话
墙上有一幅他躺在鲜花丛中的油画
描绘的，就是他在这所房子里的去世
他道路的最后一步，依旧是由革命给上的鞋套
以至于，我今天
还要模仿他的动作
27
与凯旋门合影就是跟道路合影
就是跟门洞的光亮合影
就是跟光荣的尾巴合影，以及，跟光荣的开始合影
看见凯旋门，你第一个念头就要想到合影，因为
凯旋门的重量与你的体重大致相等
你要坚信这一点
你全身的骨骼就是按照胜利的方向搭建的
看见门柱之间那四尊士兵雕塑了吧
披盔甲，持盾枪，手指上刻着：驱逐法兰西，解放莫斯科！
他们不是夺回了首都，是夺回了自己
抗击拿破仑军队的四十四个俄罗斯城市的城标，都刻在门楣上
注意，这是你自己身上的
四十四根主要的骨头
看见凯旋门，就跟它合影，不要犹豫
你必须跟胜利同框
你本来就是一扇门
你从这扇门来到了这个世界上
又从这扇门回去
你要记住，你的一生是凯旋的
整个姿态，是一把利剑
也只能是一把利剑，俄罗斯的锋利多么出名
高141.8米，象征最为艰苦卓绝的1418天
俄罗斯的卫国战争多么出名
碑座上，古希腊胜利女神手持长矛，斩敌于马下
象征仇敌的怪兽头颅，被整个儿砍了下来
说实话，女神一直庇护着俄罗斯民族，这1418天里
她坐在宗教的深处洞察一切
现在，她直接站到这个莫斯科最大的广场上来了
每年5月9号胜利日
俄罗斯总统都要在这里举行盛大的仪式
那时候，胜利女神会把手中的长矛借给他一会儿
那时候，所有的俄罗斯男人都骑到了马上
那时候，被斩落于马下的怪兽必会想到一条著名的定律：
任何与俄罗斯宣战的国家，最终必败
如果那颗失血的头颅
还有残剩的思维
在中国，这样的女神叫做观音娘娘，手里托着净瓶
在俄罗斯，女神的名字叫作胜利
手中持有长矛
黄亚洲
浙江杭州籍。中国诗歌学会常务理事、中国作协《诗刊》编委、中国电影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作协影视委员会副主任。曾任第八届全国人大代表、第六届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共十六大代表、浙江省作家协会党组书记、主席、名誉主席。
1970年开始诗歌创作。1980年开始小说、散文、影视剧本创作。已出版各类文学专著40余部，其中诗集28部。作品多次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鲁迅文学奖、飞天奖、金鹰奖等奖项。曾被中国视协评为“首届中国百佳电视艺术工作者”、“全国优秀电视剧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