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镜与迷宫
------简评宁延达组诗《魔镜制造者》
苗雨时
诗歌表现生活,从来不是简单的照搬,或直接的翻版,而是在虚幻的创造中,使其变形、变异或极化。它犹如一面魔镜,让原生的生活呈现陌生化的千姿百态和缤纷色彩。诗人就是诗歌《魔镜制造者》。他在诗中写道:
我制作方形的镜子 圆形的镜子 三角形的镜子
一整天我都在制作镜子
我制作镶框的镜子 有花纹的镜子 可折叠的镜子
……
镜子的多样象征着诗歌的分繁,而诗人是工匠。然而,听那自由不枸的口气,却更像一个童心未泯的顽皮的孩子。也许这正是此组诗中诗人的主体身份和写作姿态。
我们本想,诗人有了诗的这块“魔镜”,就能够有效地发挥“魔镜”的功能:照彻世界,情满人间。比如,面对荒诞就以荒诞来对抗,面对乱象则一律刈除,对于世俗就予以升华,对于表象则透视其本质……
但通读全诗,却发现并非那么条分缕析,泾渭分明。而仿佛那些客观的或不那么客观的人、事、景、物,都与诗人的个体生命相关涉。它们在他周遭旋舞、飞翔、碰撞、亲近,他与它们交流、沟通、对话、盘诘。如果不完全做共时性的观照,而做历时性的考察,那么,诗人就像步入了日常生存的历史通道。在那里,草木代谢、四季轮替,人事纷纭、善恶美丑,点滴细节、瞬间情景,大至星空、小到蝼蚁……这一切都进入诗人的生命和心灵,从而,构成了只属于他自己的独特的虚幻的诗意世界。
这一世界,又似一座迷宫。迂回曲折,往返交叉,步移景换,断续逶迤,时明时暗,处处惊心。诗人在这迷宫中探索着,寻觅着,叩问着,走走停停,看看想想,他从三个维度上寻求人生的方位和出路:
其一,人与自然。大自然神奇、美丽而古老。它不仅为人类提供生存的资源和场域,而且以其神秘性给人以生命的启迪。当然,自然界也可能《出事儿了》,如“一只蚂蚁掉进深井里”,“一朵花被扑腾的麻雀撞碎衣杉”,但蚂蚁已经爱过了,花朵已经开放了,他们的生命就获致了瞬间永恒。而太阳和土地则要恒久得多。太阳每天都是新的,它覆被万物,带给人间以温暖和光明,并昭示我们《新的一天》开始,应该脚踏土地,一步一个《脚印》前行:“尚未达成的 只有更加努力/尚未过去的 我将/安排一个美妙的结局……”
其二,人与社会。任何社会都有《善与恶》、“美与丑”。人性的深处既生长着美善,也隐藏着丑恶。人类文明的进步就是扬真善美而抑假恶丑。每个有良知的人也都应该这样做。而当今时代,城与乡、贫与富、传统与现代交织纠结在一起,使美善与丑恶处于倒置、模糊、尴尬的境地,极需扶正怯邪。在历史的《路口》“自行车”、“轿车”、和“一群牛”挤在一处。自家房顶的《烟囱》的去留,也要引发争议,成了一个颇费犹移的课题。在此种历史文化语境下,人只能守护自尊,增强定力,既不能随大溜,又不能迷失《回家》的方向。
其三,人与自我。“自我”作为生命个体,必然具有人类群体的共性,如《妄念》,饮食男女、生老病死。但个体生命都是一次性的,不可重复的。因此,必须十分珍贵。然而,认识自我,发展自我,并非遗世独立,而需要在与自然、社会的对峙和交汇中,实现自我,塑造自我。为此,诗人以《老虎》比照自己,开挖生命中的原始野性;他抹去《伤疤》,让悲悯超越爱恨情仇;他不畏强权,勇于放射生命的《微光》;即使《失眠》,也要在“黑暗”中“醒着”,把“黑暗在黑暗”中看得“清晰”。他热爱亲人,珍爱生命,挚爱艺术和诗歌。他的《墓志铭》是:
没有一颗星星不曾陪过我
没有一颗星星不曾仰望过我
他们是爱我的
白天用来走路
晚上,坐在黑暗中读我的诗。
诗人在他制作的诗的“魔镜”里,照出大千世界,人间冷暖,也照彻了“自我”的存在,生命的本真。
宁延达作为诗人,不失赤子之心。他的诗写姿态,似是一个“恶作剧”的顽童,在“魔镜”里自由出入。他的话语的口吻、语态、声调,自然、生动、活泼,但在现实的“及物性”中,也不乏深沉和锐利,对于不良现象也能调侃、反讽。然而他也是一个严谨、娴熟的诗艺“工匠”。他的诗所写多为平凡事物、日常经验,但他大多能整合生活碎片,使之完满与圆融。尤其是诗中的哲理,不是某种现成的“理念”的象征或隐喻的包装,而是细腻地默默地感悟,不是显露的一竿子插到底,而是在一片迷幻的朦胧的氤氲中,闪烁光亮,醒人心智。这样的诗,就好像《普洱》茶。喝一遍不够,还要用心去细细地品。只有:
当人们准备冲泡第二壶茶
它还没从最初的温度中回过味来
它还在等 一声轻轻地赞誉
茶尝过了,味也品了,我的赞誉也有了,以上的赏读文字就是!
雨时诗歌工作室
2018年7月20日
附:宁延达诗歌
魔镜制造者(组诗)
河北 宁延达
善与恶
夜晚必将终结 屋檐必将漏雨
心必将变硬
当然
该柔软的时候还是要柔软
该原谅的地方还是要原谅
一个躲进车里不想见人的人 认为滚动的轮子
比安静的阴谋更好把握
一个以菩萨为标尺的人 往往把慈悲
当成妥协的借口
天就要亮起来 我到底该不该放下内心的阴暗
硬的事物硬不过岁月
偏道子对面的石头山 被风刮走了半边
伤疤
疤痕本不属于身体 现在却成为了身体的一部分
我无法一下子消除它
只能静候时光逐渐将它抹平
可是它真的能被抹去吗
它曾喷出过我的血
鲜红的液体迅速从指缝钻出
它曾翻检过我的骨头
红白相间的肉块触目惊心
有几年我刻意在异性面前炫耀
它野蛮的外形 翻滚的恶气
时常隐瞒了皮肤下颤抖的机心
后来我意识到自己的浅薄
又刻意遮盖它 顺便遮盖我复仇的思想
一步一步 它
令我邪恶 也令我崇高
它刻意塑造两条相交的小径
而不标明方向
如今 我抚摸着这微微的凸起
以判断明日的天气
你看它是多么复杂
看似已经得以安息
却能用来召唤风雨
它将刀埋在我的内心 使其时时尖叫
却将悲悯 搀到年龄的堤岸
出事了
出事了 一只蚂蚁掉进深井里
另一只 刚刚与它拥吻致其晕眩
出事了 一朵花被扑腾的麻雀撞碎衣衫
从此不会再有爱美的姑娘将它摘下放入瓶中
出事了 大青山又悄悄长高一寸
除了山中的喜鹊 没人想起今天是大青山的生日
出事了 风被巨大的围墙堵住
那边一个窒息的孩子正捂着脖子干呕
出事了 二百岁的老人来换一个强壮的生殖器
手术室的医生还没打完一场麻将
出事了 上帝好像也有不愿关心之事
他掷下失败的骰子 却没有足够抵账的筹码
微光
电量越来越少
所耗损的一切又都那么惊心
此时 仅有的一点光亮
是否有必要打开
手机需要一块电池
我 需要一颗药片
面对生活 我体内的光
显得那么虚弱
普洱
什么样的身体还能承受滚烫的沸水
沉淀在体内的全部色彩
只会被榨干
杯子短暂的接触
正是它变淡的过程
什么都不必解释
心中的泡沫
常常和泪一起涌出
当人们准备冲泡第二壶茶
它还没从最初的温度中回过味来
它还在等 一声轻轻的赞誉
路口
骑自行车的人穿过路口
一辆轿车穿过路口
一群牛 穿过路口
其它的时间
都是风 在穿过路口
旅行
他一次次用余光瞄视对面姑娘雪白的胸脯
这个秃顶老男人
口水从北京流淌到杭州
又失魂落魄地一路舔了回来
失眠
黑暗中我醒着
黑暗在黑暗中多么清晰
新的一天
又是新的一天 照例穿衣吃饭
折磨肉体 消弥光阴
万物有同一归宿
万事有不二因果
这样看来 幸福和痛苦是同义词
没有任何东西真正归我所有
所以我才对它们加倍珍惜
没有任何道路拥有终点
所以我才高兴地去探寻不同
在我身上所遭受的一切
我都欠它们一份感恩
在我生活中所伤害的一切
我都欠它们一份道歉
尚未达成的 只有更加努力
尚未过去的 我将
安排一个美妙的结局
魔镜制造者
我制作方形的镜子 圆形的镜子 三角形的镜子
一整天我都在制作镜子
我制作镶框的镜子 有花纹的镜子 可折叠的镜子
这世界没有卖不出去的镜子
我进入过这些镜子 在空空荡荡的水银中
无数次卖掉我自己
买镜子的人进去寻找过我
急于把背后的我揪出
寻找我的人是徒劳的
他们盲目地在镜子中奔波
有人误打误撞找到了真正的自己
却转瞬又将自己化妆成陌生人
有人悄悄地在镜中把自己惯坏
变成傲慢的自恋者
我想作为一个制作镜子的匠人
他最大的恶作剧 是导演了镜子客观的纪实功能
墓志铭
没有一颗星星不曾陪过我
没有一颗星星 不曾仰望过我
它们是爱我的
白天用来赶路
晚上 坐在黑暗中读我的诗
烟囱
屋顶有些渗雨
我准备换些瓦片
却为那只伸出的烟囱发愁
自从有了煤气和电器
那只烟囱再也没有和白云对过一次话
于是我准备把它砸掉
可老爸率先阻止了我
他的理由很简单 没了烟囱的房子
还能叫房子吗?
邻居也来劝我
看不见你家的烟囱
朋友来串门都没有合适的坐标
诗人抽着烟
在门前大树下徘徊不停
幸好指间还夹着个上升的事物
女儿干脆哇哇地哭着
要我给他点着火炉
和炊烟郑重地道个别
大康家的狗汪汪地叫
仿佛我一旦离开屋顶
它将借机把我吞没
我成了这个秋天最尴尬的存在
院里还堆放着未燃烧的木头
它们看我的眼神 充满复仇后的快慰
脚印
我踩在泥土上 模仿一只蝴蝶的轻
不行 我的脚还是不够纤细
泥土还会发出被踩踏的尖叫
穿上鞋子
泥面留下一只清晰的足印
我这么无足轻重的踩踩
却令女儿感到惊奇
她也伸出脚 在我的脚印旁
踩出一个小小的
脚丫
看来每个人都有留下点什么印记的冲动
麻雀也是 狗狗也是
我飞过了人间
本未想留下任何痕迹
老虎
1
一只老虎是否可以为所欲为
如果在它的丛林里
咬死一只母鹿
要不要接受审判
2
老虎巡视着领地
斑斓花纹抖着威风
它占有丛林
同时占有另一只老虎
老虎的浪漫也是整个丛林的浪漫
3
一只老虎 撕咬一只母鹿
它的心中有一首豪迈的诗
也有一首丧偶之哀的诗
4
你心中的猛虎
一直在寻找一片辽阔的山河
5
老虎把孤独放在自己的咆哮里
它傲视着孤独
6
它不令谁高兴
也不在乎谁会悲伤
一只老虎什么都能干
而你不能
7
如果老虎的心中藏了一首诗
老虎将温柔下来
如果老虎的心中藏了十首诗
世界将温柔下来
8
如果老虎在你家门前撒了泡尿
从此你将成为老虎的家仆
如果你吹嘘你的主人是一只老虎
你将得到全人类的追随
9
老虎生病的时候
谁将第一个站出来与它搏斗
老虎离开丛林的时候
谁将率先举旗欢呼
10
关在笼子里的老虎
并不意味着已经驯化
闯入笼子里的人
照旧被老虎当成牙祭
11
我曾怀疑 这世界是否还有老虎的存在
后来我震惊 身边到处都有
藏匿的猛虎
12
老虎说了 你们的生活中
不允许有凶猛事物的存在
因为我们都是温顺的动物
13
凶猛的动物计划生育
温顺的动物鼓励生育
14
我们称呼我们的世界为人间
狗认为是狗间
驴认为是驴间
老虎肯定会说是虎间
在虎间生活 我们被称作什么怪物
15
我有锋利滴淌的墨汁
却无处落笔
我是那个
被老虎注视的人
被老虎剥开的人
我赤裸的样子
只会令自己哀叹为人的脆弱
宁延达简介:
宁延达,满族,1979年10月1日生于河北丰宁,宁王府品牌创始人,90年代开始诗歌创作,作品发表于《诗刊》《诗探索》《星星》《北京文学》《青年文学》等刊,并收入多种年度选本。出版有诗集《大有歌》《风在石头里低低地吹》《空房间》《假设之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