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随笔·夏天的雨
王峰
夏天,最令人感到提精气神的事儿,往往都在一场暴雨过后的景象,空山新雨后 ,天气晚来秋。暑气顿消,满目苍翠,本来病恹恹的大地,仿佛瞬间又活了过来。所以人们常说,生命之水,生命之源之类的话。命都生活在水里,小花,小草,蝌蚪……大地万物都有一双盼望雨点到来的眼睛。
夏天的雨,无论正午还是夜半,大多都是不请自来,轰轰隆隆,各种听不懂的方言,叫阵或者怒骂,基本没什么礼貌。每个山头都是旌旗镀着金边、鼓声闪着火光,一看就是王者之师,百万之众。所以,大地万物遇到这种阵势,几乎都是不战而逃或者俯首受降。
夏天的雨就如冷兵器时代的大秦白起将军,或者力可举鼎的西楚霸王,屠城和坑杀是他们的嗜好和强项。弱肉也要强食。一时间,疾石箭矢,漫天飞舞,大地,四分五裂,血流成河。当然,这都是天地之常道,古人说过,天地不仁 ,视万物为刍狗。
人类也一样,洪荒就是我们祖先成长的源代码。它的横行霸道也一代代铸就了炎黄子孙们的铮铮铁骨,活下去,就要接受,活下去,就要低头。
夏天的雨基本没有什么诗意,要不就是黑云压城,要不就是掌声雷动,反正一切缠绵悱恻和薄衾轻裘和它无关。
春花秋月和它都不一个路数,所以大宋婉约派或者南唐后主也大都不太涉猎此章,“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推断一定是写在阳春三月或者万里悲秋。大夏天的,暴雨如注,谁都顾不上。
夏天的雨,最令少年的荷尔蒙汹涌澎湃,大颗的雨滴砸在额头,开出一朵朵懵懂的雨花,向老天宣告着自己少年的勇敢,向姑娘展示着自己无畏的青春。
跑在雨里,呼喊,淹没在雷声中,身影和踉跄的记忆跑满青涩的童年。那个时代,皮鞋不知还在哪里喝着咖啡,光着脚丫奔跑,才是电影里的淋漓尽致的桥段。
那个时候,我们和大地是如此的亲密无间,酥酥痒痒的雨啊,让我们的肌肤和心灵一尘不染,勤勤恳恳的雨啊,让我们的故乡万家灯火,户户炊烟。
夏天的雨是老百姓家里的神,因为干涸的土地主宰着大家的呼吸。土地干裂,大家的心也都在跟着撕扯,孩子扯着父母的衣角,父母的皱纹像黄土高坡的沟沟壑壑,这一双双抬头巴望的眼睛都充满对饥饿的恐惧,而夏天的雨,就像上苍散落的一粒粒粟米,黑黑的小手第一次懂得了施舍的含义。
粮食就是那个时候的一切,就像电影里拖家带口的1942,黄河两岸,饿殍遍野……而雨掌管在天庭,大家只有虔诚地合十默念,亟待听到那久违的雷声,也是雨神打开天庭大铁门的轰动。
夏天的雨在青黍秸初成的时候最多,也是麦茬地里的蚂蚱和地龙最兴盛的季节,知了自知命短,天天百无聊赖,唱几句是几句。
收割过后的田野,到处都是起飞和降落或者是快速滑行的冲动,少年们都弓着腰,眼睛看着无比细微的蠕动和潜伏,方头蚂蚱最肥,可以烧烤或者回家喂养自己心爱的小麻雀;尖头蚂蚱修身,深绿色的双层翅膀充满贵气,一个尖尖的皇冠多像新式战机的空速管!地龙(四脚蛇或者叫蜥蜴)嗖嗖地窜沟越坎,好像摩擦系数是假设的一样,活生生的一个海陆空立体军团。
夏天的大雨点和倒下来的差不多,大雨倾盆就是这般模样。可以让土地发出噗噗噗的声音,像中了箭一样的闷响。雨点可以把一切粘附在庄稼上的活物击落,可以让青蛙锁紧肚皮,可以让蜻蜓及燕子净空怯飞。这就是夏天的雨,让大地和天空处在一片洪荒般的淹没之中。
那个时代的雨啊,是那么的宏观无羁,我们看着各种热闹,编辑着各种幻想,顾不上落日的融金,也来不及彩虹的抒情,一切都在匆匆忙忙里走远了。
那个时候,总觉着时光太慢,眼睛一睁一闭,就是生存,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系诗意阑珊,无暇风月无边。
那个时代的雨啊,落在地上,有沟壕的滚滚洪流做衬;打在脸上,有傻不拉几的幸福无言。可这一切,到现在,都彻底翻了片。
一场场夏天的雨,到了中年,很多时候只可以偶尔听到一两声的闷雷,隔着玻璃或者重重纱幔,只有当滑过了脸颊的失意出现了,才会临窗伫立一小会儿,抽支烟,叹口气,原来夏天都要走远了啊。
少年不知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诗强说愁……光线泯灭之间,我们的眼睛了也随之在不知不觉中干涸、深陷,一颗泪水甚至要流上很久,才可以抵达干涩的眼睑。
或许有那么一天,我们的脚步彻底慢了下来,走在了季节的后头,回忆里的雨又会折返而来……少年腰软,中年驼背,看新雨过后的地面,都是刚刚好。
那些细微的老朋友又在昏花半截的眼睛里活了过来,水拖车在荷叶的周围打尖,癞蛤蟆的陈词滥调依旧满池悠闲,蜻蜓飞飞停停,把各种廉价的暧昧向岸边卿卿我地催发,芦苇抱紧青春的忧伤,蝌蚪像一颗颗灰色流星群,把人生的虎头蛇尾描摹的惟妙惟肖,池塘里倒映着蓝天,水洗一样的蓝。
云朵卧在半空,胖乎乎地喘息着,像一只只因飞行而疲惫不堪的熊猫,憨态可鞠,黑白分明 ,也像一匹马,把头一直抬到悲哀的程度。
而我,静静地看着雨后的大地,仿佛看到自己在雨里独自走向自己的背后,走向自己覆盖自己的天边。
越来越迷茫,越来越模糊,不知是因为生活中的烟云,还是曾经丢失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