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江凡的诗:命运是个模糊的词(十四首)
毛江凡的诗:命运是个模糊的词(十四首)
命运是个模糊的词
我常常羞于说出,命运这个词
我在无边的行走里,望不见尽头
生活的真相,隐没在掌纹的深处
隐没在大地的暗角,或造物主的手心。
新的神还没有出现,而尘世
已经输光了所有的耐心
我无力为一场迟来的诫命祷告
没有什么是可靠的
犒赏,责罚,烈焰,爱,皆秘不可宣
离散的终曲已经奏响
你站在命运的门槛上,向我招手挥别
没有留下一句完整的遗言
你算好了时间,赶在大幕降临之前
回到了凡人不可知的奇点
半启门
那时候,大地还混沌
河流还在四方奔走
万物在酝酿,乡村还未被命名
列国尚未产生,孔子不曾云游
李白不在人世,诗意全无
是今晚坐在星空下的你
想擅自打开一扇门,抵近一个未知的空间
所谓一念起,天下生;一念灭,诸法空
圣者云:天才在左,疯子在右
而你还未弄清,中间那个人是不是你
还有上帝掷骰子吗?薛定谔的猫是生是死?
你见到的桃花究竟是今夜的表象,还是昨日的疏影?
就好比照镜子的你
镜中的你和镜外的你,谁是真实的你
是你在看镜中人,还是镜中人在打量你
当你一动这样的念头,镜中之门随即开启
不用分辨,你是否在春秋见过孔子
在唐朝遇到李白
在隐秘处,世界已经“噗”的一声
像一根弹簧,在你面前坍缩
不是预言
“一切可能发生的,正在发生”
往生之路
去往瀛上的路是沉重的
人们提起瀛上,意味着别离,及不归之路
有10万个亡灵,居住在这儿的墓园里
得意者,失意者。死于春天者,被遗忘者
殊途同归
今天我要送别一位40岁的亡者
墓园门口,松鹤路被梧桐叶覆盖
当疾驰的车子驶过,梧桐叶旋转翻飞,随风起舞
又轻轻落下,飘散无声
每一片落叶,就像途经这里的每一个灵魂
轻灵,寂静,孤独
至于重生之路,我们一无所知
就像明年春天的枝头
那些欢喜的新叶,究竟是谁裁出?
下一刻
妻子准备出门
问他外面有没有风
窗外有个旗杆
上面的旗帜耷拉着
纹丝不动
他转过身告诉妻子
外面风平浪静的时候
风恰好在此时,把旗帜吹得高高扬起
在妻子即将验证的进程里
他是真诚的还是伪善的?
在时空流转巨大的未知与玄机里
他是对的还是错的?
致未亡人
立冬了,窗外的雨一阵比一阵冷
而头顶,冬雷震震,没有谁在乎
天刚亮,楼下的长街上
一队办丧的队伍簇拥在一口棺木后面
唢呐声、鞭炮声不绝于耳
而遗像上的那个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到了该说再见的时候了
每一个站在中年门口的人应该知道
好消息会越来越少,坏消息会越来越多
来自故乡的电话里,又一个熟悉的人的死讯传来了
你想夺路而逃,跑过声音的速度
这样他就依然活着
你是不是还想,你能跑得更快些
甚至超过光的速度
这样你就能遇见逝去的祖父祖母
把你未尽的思念和心事一一说出?
别强求了,未亡人
从这个微凉的冬天开始,学习辩证法
懂得轮回的意义,接近一些事物的常理
直至放下,放下
对时光和这个世界的深深敌意
城中村
夜半好几声惊雷,一声比一声响
一个梦还未剧终就没掐断
惊蛰还没到,春天的雷还在路上
这是住所外的城中村又在放礼炮
我知道村里面又有一个人亡故了
这个冬天,我已经适应了他们用放炮
来送走一个个亡灵
我想被惊醒的一定不止我一个
有些人选择咒骂,有些人开始失眠
而我更习惯站在高楼的窗口
看暮色中的城中村在礼炮声中忽明忽暗
看冲天的烟花从绚烂到幻灭
看一个人就这样走完了一生
祭 父
陵园内不让烧纸
把一捧鲜花摆上后
便觉得没什么事情可做了
生前,你并不喜鲜花
也不擅和儿子深谈
我站在你的墓前,有点无所适从
时间太短,你走得太急
一旁的母亲泪如泉涌
还没有从悲伤中回转身来
而陵园内,又添了不少新坟
连最贵的那一片山头
都快装不下了
世间总有那么多迫不及待的事情
就像旁边墓碑上涂着红漆的名字
正在等待着主人的垂青
浮 生
人们被屠杀了两次
一次死于光阴的斧头
一次死于汹涌的缄默
人们被掩埋了两次
一次被昂贵的期冀掩埋
一次被无望的大地掩埋
隐 喻
这棵枫树的每一片叶子都是三角的
叶子上每一条细微的脉络
却各有其踪
这个尘世里的每一个人都是确定的
每一个人繁复的掌纹里
却有命运不同的暗语
持空咒
有时你闭上眼睛
世界并没有消失
有时你即使睁大眼睛
世界仍然一样的虚无
归 隐
如果能停下
就把手中的笔放下吧
就像农民放下锄头
木匠扔下手中的凿子
打铁的人淬灭燃烧的炉火
诵经者合上神谕的《圣经》
在这个不值一提的夜晚
在病句横行的天空下
每写下一个词
都是向高尚作别的离歌
每写下一句诗
都是向唐宋决绝的归隐
盲人张末
春节后,张末回城里的按摩店上班
他喜欢叫我叔,喜欢边推拿边和我海聊
有时候把我按得鬼叫,我却还要不停附和他
他身高一米八,关心时事,热爱生活
我有时候忍不住想
上帝关上了一扇门,一定会打开一扇窗
我发现他的内心,其实很明亮
这天,张末却莫名其妙地对我说
如果我不是瞎子,是不是也很帅
是不是也有人喜欢我
我说那是当然,他却黯然神伤
原来,春节回乡下他是要结婚的
家里说好的对象,彩礼十万
没想到结婚前一天,对方改口要二十万
他家砸锅卖铁也凑不齐,婚就被退了
张末说婚被退了的时候
他给我推拿的手忽然一紧
正落在我后腰的命门穴上
我久治不愈的老腰
瞬间无法动弹
齐天大圣
他叫齐天大圣
这当然是他的外号
获得这样的封号,不仅仅因为
他大眼细嘴 长相精灵
还因为他有一双长手 臂力很大
且无师自通,画的一手好画
尤其喜欢画孙悟空,还涂上颜料
旁边写上“齐天大圣”
惟妙惟肖 呼之欲出
他天生跛脚,行动不便
一条裤管有些空荡,走路一高一低
常引得身后一帮小孩,东施效颦
而他扭曲着身体一路追赶,却都无济于事
这是一九八五年的春天
作为我最要好的伙伴
我常常和他一起沿着河岸走向学堂
坐在初中二年级的课桌前
他眼神总是泛着莫名的清亮
这是他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光
初中毕业后,他被安排跟人学裁缝
这显然不是他的愿望
很多年,他从这个村庄到那个村庄
登门入户,穿街过巷
帮人做嫁衣裳
有时候我放学回家
看到他父亲挑着缝纫机
而他跟在后面一瘸一拐的背影
我想呼喊他的名字——齐天大圣
奇怪的是,最终我张着的嘴一片虚空
不由分说地背叛了我的意志
他没有收获爱情
甚至连女孩子的手都没牵过
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
一九九四年的夏天,我参加工作那一年暑假
他也已经24岁,依旧做着他的裁缝
他早已不是那个画孙悟空的男孩
他只顾埋头做事,平静如水
一九九五年的夏天
一个有月亮的夜晚
有人看见他悄悄下河
像一条鱼儿一样在水中游荡
忽然他一个猛子扎到水下
就再也没有浮上来
河面没有泛起多少水花
有人说他失足
有人说他自杀
有一点是肯定的
他当然不是到西天取经去了
他也经不起九九八十一难
他不会死去活来,长生不老
他更不会飞天
他也没有法力,不会变化
去年我回老家悼清明
在路边,属于他的那坐坟茔
依然还在
一个做工粗糙的墓碑歪倒在一旁
墓碑上当然没有刻上“齐天大圣”
就连他少为人知的真名
也已模糊不清
就像我们从未认识
就像他在这个世界上
从未出现过一样
倒春寒
她大部分的时间
都花在传达室这间十平方米的小屋里
吃饭、睡觉,或者安静地打坐,也念念经
她有时也走出小屋
打扫院子,和一些路过的人闲聊
每逢初一十五,她还去寺庙烧烧纸上上香
丈夫几十年前就死了
不知道有没有收到过她的纸钱
七十多岁了,七十多个春夏秋冬
她都一一收入囊中
像收下来自远方的信
至于信里写的是什么
我们无从知晓,她也不想言说
她从不思考人生
也无从探究社会
她几乎足不出户
不知道地球圆得像橙子
天空远得没有边
她也很少低头思故乡
哪管床前明月泛银光
看上去时光还无法将她击垮
也没有什么让她猝然回望
可是有谁知道呢
她只是一不小心在谷雨前受了凉
就此一病不起,孤独无望
仅仅是因为一场倒春寒
有些人轻易逃亡
有些人无处躲藏
诗人毛江凡,1972年生于浙江江山,后迁居江西上饶县。江西省作协会员,南昌市作协理事,南昌市诗歌学会副会长,作品见《诗刊》、《诗选刊》、《诗潮》等。曾出席诗刊社第二届新时代诗歌北京论坛。现居南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