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气》:重凝大地的一脉深情
2018年03月29日08:57 来源:文艺报 李一鸣
故乡,每个人生身的地方,那片给予人生命与精神的土地,事实上已经成了每个生命个体的信仰。祖先生活过的土地,远离故土的人精神永恒的故园,无论是脚步的回返,抑或是精神的遥望,都仿佛一种意味深长的朝圣。故土于厉彦林而言,从来不是某种观察,甚至也不是体验,而是一种凝注大地的生命,因而才有了这对精神源头的不止回溯。
在故乡的土地,作者与那里的一切已然融为一体,在一个个难忘的瞬间,下意识地挣脱了钢筋水泥的生命重压与心灵羁绊,身心敞开如赤子,每个细胞都贴紧故乡的土地,直至心灵与故乡的山野草木、与生长其间的父老乡亲默默融合,从而气血畅通,地气升腾。
而无疑,与之相应的是远离故土的日子,那些源自心底的惶惑不安,从不曾消失。如同失去信仰的人恒久的茫然无措与无着无落。人之为生命个体,土地上的生灵,显现出前所未有的深意。正如费尔巴哈在《基督教的本质》中所表述的“人是宗教的始端,中心点,宗教的尽头”,在故乡的土地上,在土地上的人们中间,作者在本能的沉思中,一次次抵达了精神的深处,从生命与心灵的多维视域,从下意识的怀想与乡愁,到当下语境中对故园对土地的深思,盈满心头。
“出身乡村的人,记忆的底片上总叠印着一个回味无穷的故乡”,“我的故乡沂蒙山区,那是一片贫瘠而肥沃的土地,是一片古老而英雄的土地”,“我自愿终生成为一位故乡的歌者”。那里,同样是给予人最初精神启蒙的古老而英雄的土地,祖先的生命源于此,确切地说,也许正是祖先恒久不散的精神符号,结构出了每个人精神深处亘古的乡愁,使得生命对那片故土的回望变得意味深长,使得怀乡不再仅仅是一时的怀想与歌唱,而是如某种使命般、信仰般深刻悠长:“土地像一首词,上阙是人类生存的空间,下下阙是安放灵魂的栖所。”回返故土,回到故乡去,从步履的回归到精神的皈依,这时的乡愁已不再是语义上的修辞,而是满怀一个生命的温度与质地,用理性的沉思与感性的本能建构而成的,是仿佛余光中“一枚小小邮票中的乡愁”,沈从文翠意悠然边城的乡愁,荷尔德林“毕生回返的乡愁”,塔可夫斯基长镜头中的乡愁,更是奥德修斯历尽艰辛执意回返伊塔卡的乡愁。
从某种意义上说,回到故乡,也仿佛回返到庄严的母体之内,再次体味那片土地的温度、气息,以及与身心从未离断的命脉。没有故土不令人欣慰,同样,没有故土不令人伤悲。那片寄寓着每个远行人的土地,有多少欢喜,就有多少绵长的哀伤。没有一个地方对个体生命的牵肠挂肚,比那里更深重,就仿佛我们的指纹和胎记,毕生相随,哪怕我们被世界如何重塑,哪怕我们经历了如何的结构与解构,惟乡愁亘古如一。
惟欢乐惟泪水在那片土地上的印痕亘古如一。汉乐府民歌曾有如斯吟唱:“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而事实上,悲歌果然可以当泣,而远望如何可以当归?渐行渐远的难离故土,丝丝缕缕的渴念,怎一个远望可以了得。厉彦林并未仅仅驻足于远望,在《地气》一书中,我们不难发现,相比于对故土的执意探寻与回望更为深远珍贵的,是作者经由对故土的炽情,进而自觉地对其外延进行观照,使生命成为精神价值的葆有者,而散文创作透过个体生命对故土的乡愁,呈现出的是对这片土地的更深层次的持久探寻,一个充满家国情怀的鲜明主题。
这样的写作主题,势必会使一个人对故土村庄的精神遥望不再仅仅是怀想、忆念与歌唱,而已然满怀对祖国对人民的深情,对土地环保、对乡村中国眼下结症与未来走向的隐忧,这样的忧患意识,是在当下享乐至上的语境中难能珍贵的,彰显着一个时代的写作者心中最朴素最深切的良知。爱默生曾说过,“一个人怎样思想,就有怎样的生活”,而这其间的生活,显然,阔大的精神内涵大于世俗意义:关于土地与经济、与政治、与法律、与文化、与伦理,那千丝万缕的联系。于是,土地问题也成了一场“血”与“火”的抗争。这广袤的土地,是一个大“魔方”,转动起来叫人眼花缭乱;是中国的一面“镜子”,折射着历史和现实的时空,叫人叹息不已……在这样一个全球化的世界里,如何逆势生存,保持自身特色,正是“乡土中国”的重大命题。
社会进程中的诸多现象,人类发展进程中必然遭遇的难题,不会豁免一个作家的精神使命。聂鲁达说:“祖国更重于生命,是我们的母亲,我们的土地。”厉彦林的精神指向,正与聂鲁达的认知不谋而合:“纵观人类膜拜土地数千年之后,伴随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和蒸汽、电力、信息等革命,使人类跪着的双膝慢慢地站起来,开始自信地征服世界,包括故乡的土地。然而,笑容还没有完全绽放,却又面临一系列生存危机与考验……陡然间人类才发现自己在大自然面前,是如此地自私与渺小。”土地,我们生活于此的土地,亦是祖国,是人民,是一个历经万难正在崛起的华夏民族。人之命在元气,国之命在人心,文学之命在地气。一个深怀时代使命感和社会责任感的作家,其作品无疑会弥散出艺术审美的庄严性。